四下只有竹林,哪里去讨吃食?智深想起前几日营中吃过“竹笋”,清脆爽口。问当地人,说是“竹子树”幼年时,便是竹笋。遂挥禅杖在竹子根下乱挖一气。凭双膀水牛般力气,他几下便能挖倒一株竹干,挥杖便能斫开一棵竹身。可就是不见能入口的“竹笋”,肚子里越发饿起来了。
灵机一动,跑回去找找夏侯成身上,可有吃食?鲁智深拿眼四下搜寻,寻那尸首何在。竹林茫茫,哪还能见归路?
这一刹那,鲁智深惊恐无俦,迷路了!休说寻到回营之路,便是刚刚跑开十来步,便已找不回昨日宿处了。肚中饥饿愈发难耐:“难不成洒家要饿死在这竹林里?”呆立住,再颓然坐下。鲁智深这下成了得道大和尚,空着脑子,入定去了。
忽而一阵窸窣之声,自身后传过来。偶尔夹杂几声哼哼声、喷鼻声。鲁智深听到声音,脑子里竟蹦出一个“肉”字,浑身一颤,跳起身奔过去,一探究竟。眼前一物,怎生模样?但见:
面似马、角似鹿,蹄如牛、尾如驴。
曾驮子牙游五岳,不像四兽圣人骑。
原来是一头高大麋鹿,在竹间啃食,吃得十分香甜,才不时喷着鼻、打着哼哼。鲁智深哪管它名唤甚么、有何神通。眼中这就是一大坨子“会走动的肉”,只馋得满口津液,更饿得手软眼花。攒起浑身气力,抡起禅杖朝鹿头便打,指望一击毙命。谁料想杖过处并无一物,倒把自己闪个踉跄。定睛一看,那头鹿只向外纵跳一步,眼中并不看他,只盯着刚才的下口处,依依不舍。
鲁智深暴躁,掿着禅杖追着麋鹿只顾打,那鹿恋着吃食,却不逃开去,只是腾挪纵跳,轻轻巧巧躲开他疯魔一般的禅杖。几番冲击过后,鲁智深只剩喘息之力了,拄了禅杖站那里,使劲瞪这鹿。那头鹿见他停手,竟几步跳回去,接着吃那堆物事。
有道是“穷极思变、饿急生智”,鲁智深忽而一拍光头笑道:“看洒家一根筋,饿狠了只想吃肉。看这畜生吃得香甜,此物事也可让洒家充饥。”遂丢了禅杖,径奔麋鹿啃食的物事冲过来。将到跟前,那麋鹿纵使不舍,也得跳开。
鲁智深不去管鹿,只细细看鹿吃的是甚么?只见一片枯竹根之间,生着数十来株黑头高秆的蘑菇(竹荪菌),最奇怪处,每株蘑菇都裹着一层白色网状之物,好似一个人穿件白网格衫似的。
鲁智深积年军旅,也知蘑菇可食,但多数有毒。此刻身在江南,
竹林中也无别的吃食,既是打不到那鹿,便只可吃这蘑菇了。“料想这麋鹿乃是灵兽,它吃了不中毒,洒家也试一试罢了。”
真的饿得狠了,鲁智深将手薅起这蘑菇,大嚼起来。入口有些腥气苦味,但咀嚼几下,却有一丝香甜后味。便不管不顾,一遭都扯来吃尽了。
腹内有些吃食了,力气也生出来。鲁智深跳起来,合身再去扑那头麋鹿,还是扑个空。那鹿又跳开了,见这堆蘑菇都被鲁智深吃光了,扑一个响鼻,便往竹林深处走。鲁智深心道:“左右已是迷路,便跟着它,兴许还能寻些吃食。”便绰了禅杖,跟着这头鹿走。
那鹿不甚怕人,也戏耍了鲁智深几遭,知他伤不到自己,便并不逃远,只顾自己觅食。鲁智深在后跟着,如见那鹿吃草、吃树叶,他就柱了禅杖歇息。如见那鹿寻到蘑菇、坚果、山芋等自己可以入口之物,他便冲上去抢食。鹿饮水,他也跟着饮。
夜里便寻个高树、石岗,抱了禅杖睡。待睡醒时,总能看到那头鹿还在附近。五六天来,皆是如此。
这一日漫游到一处山谷,远远见到一缕白烟袅娜着升起来。鲁智深大喜“终于到有人烟处了!”冲过去一看,一间小小庵堂,怎生模样?但见:
松竹掩映处,一片平坡十数丈;
溪水环抱中,三间茅屋朝南阳。
檐下成堆,晒干松枝备笼火;
庭中空地,几畦魔芋可度荒。
小小庵堂里,独尊弥勒佛,圆脸开口笑;
隔间泥灶下,也有胖沙弥,淘米煮羹汤。
鲁智深抢步进去,也不看那老僧,直去掀锅盖,见里面是一锅糙籼米饭,将将要熟。再四下一望,边上橱柜敞开着口,几个粗瓷大碗、一把竹著。旁边一个碟子,盛着半碟咸笋丝。
鲁智深大喜,拿个碗便去锅里舀半碗夹生米饭出来,抓双竹著挟一簇咸笋丝,饭里搅一搅,便大口往下吞。虽烫得不住哈气,仍不肯放慢些。无移时,这半碗夹生饭下了肚,却觉得更饿了,便再去锅里舀那饭。
一旁老僧看呆了,不敢上前拦阻,任他吃。又拎一拎他倚在锅台旁的禅杖,吓得舌头吐出来便缩不进。一见他还要舀饭吃,忙在侧稽首道:“师兄请了,先不忙添斋饭,听小僧进一言,可好?”
鲁智深刚才只顾吃了,也未搭理主人家。此刻听人家开口,倒也不便一直不理会他,更兼这一路行来,虽只是吃了些蘑菇、芋头之类的野菜,毕竟支应了个半饱。刚刚抢食米饭,主要是为了解馋:又吃到了人间饭食。
故那老僧开言,他还能忍住口滑,放下碗回一礼到:“大和尚休怪洒家鲁莽,因迷路困在山里乱转,七八日没吃到一口热食,实在是馋得紧,冒犯了。”
老僧摆摆手道:“那却不妨事,僧友莅临,敢不供奉?只是不知师兄几日未进食了,骤一饱餐,恐胃肠不合,于贵体不利。还请缓一缓,歇息一两个时辰,待胃肠调和了些,再饱餐不迟。”
鲁智深少年从军,断粮之事也多番经历,心知老僧所言不假。便放下手中家什,任老僧收拾:一锅饭被鲁智深掀了锅盖,半生不熟的,还舀乱了。老僧去灶下撤一些火,盖了锅盖再焖一回。
招呼鲁智深庭院中落座,递上一杯晨起冲泡的姜茶,已微微有些冷了。鲁智深多日不曾过人间日子了,接过来一饮而尽,此番觉得还是人间饮食味美。
两人叙话,那老僧也不去问鲁智深根由,只叙说自己原在睦州广泽寺出家,任过监寺。鲁智深接口道:“洒家五台山出家,在东京大相国寺做过菜头。”
那老僧忙施礼道:“原来是天子脚下,大刹高僧到了。”
鲁智深摆摆手道:“甚么大刹高僧,洒家只要无人欺负,自在快活便好。”再问:“你如何到此间来住持?”
老僧答道:“一年前方腊起兵占了睦州,他自称‘摩尼教主’,拜西方火焰神主。不许我等释迦弟子修行,占了庙宇田宅。小僧只得回到俗家时故居,央求村坊乡亲帮忙,改建成这个小小庵堂。”
鲁智深奇怪,问道:“怎么只见到你这一处房宅,其余村民去哪里了?”
老僧答道:“小僧愿意静修,拿故宅换了这谷中小院。其余村坊田宅,皆在谷口外那一片,离此不足十里。”
二人话未多聊几句,锅中饭熟,飘出味来。那老僧将米饭铲在一个甑里,再将早已洗净、预备下的菜蔬,用锅炒一炒,加些盐巴,添了滋味,把来下饭。二人对坐进食,鲁智深尽力一饱,将一锅饭食吃了个八九分——这是老僧三日的吃食。
二人正吃饭哩,却见那头麋鹿跳进院子里,去啃畦间芋头吃。那老僧去灶间抓一把盐巴出来,舒着手慢慢朝麋鹿凑过去。那鹿好似识得老僧,也不逃去,竟凑过头来,舔那老僧手里盐巴吃。
鲁智深也去抓盐,凑过去喂鹿。待那鹿放心舔舐鲁智深手中的盐巴吃时,这“花和尚”猛的舒右手揪住鹿角,左手便去挟鹿颈。那鹿一惊,腾地往起一跳,鲁智深左手便落空了,还好右手死死揪着鹿角,还未挣开。
那头麋鹿背高可达六尺,长逾丈,重约四五百斤。鲁智深虽肥壮,在这头鹿跟前却显得似孩童一般。那鹿狂跳着,将身前的老僧一蹄蹬
出丈许远。鲁智深借机将左手攀上鹿角,双手握着往下压,希望将鹿头按到地上去。
谁料那鹿是一头雄鹿,正在发情时,惯常争斗。脖颈恰是最有力处,这边往下施力,正搔着它痒处。鲁智深朝下压鹿头,可借力的只是体重而已,不过二百余斤。就看那麋鹿猛一施力,便把鲁智深甩到半空中,撒开了手,朝地下摔去。
好智深,身在空中还有暇借力,将手朝鹿身一拍,调了调身姿,待落地时,借势一滚,将身形转到鹿脚下,伸手便扯住它一双前腿,就那一滚里,拿肩膀一顶鹿腿弯,合身压住了。那鹿前面双腿被压,后腿也再吃不住力,便卧下身来。
麋鹿好斗,发情时节的雄鹿,每遇对头便是一场生死较量。个个身怀打斗绝技。此番前腿被压,那头鹿将三尺来长鹿角晃一晃,觑着鲁智深光头只一戳,电光石火般,已到耳畔。
却见鲁智深出脚,朝鹿眼处蹬过去,踹个正着,那鹿眼伤剧痛,只得将鹿角收回,却已在鲁智深光头上浅浅划了一道血槽子。若是出脚稍慢,这颗光头就得被鹿角割开一道大沟槽,脑仁里面没几道沟的秘密,岂不是要泄露了?此番相斗,但见:
莽汉摔雄鹿,不添帮手;鹿角刺光头,较量肉皮。
一个挥倒拔垂柳千钧臂,一个逞游山过江万里蹄。
这边思量举起五百斤,将鹿筋骨摔它个酥麻;
那厢计议挑飞二百斤,把活罗汉掷还给佛陀。
曾言罗汉惯擒虎,谁知雄鹿更难敌。
一人一鹿,搂抱着滚在一处,斗个不休。连小院的栅栏都撞散了,好好的几畦芋头苗,都压做了平地。若是麋鹿站得起身,鹿角施上力,鲁智深再勇,也拿它无可奈何。却幸一交手鲁智深便扳倒了它,那鹿四蹄朝了天,便使不出力来了。任是如此,麋鹿这阵挣扎,靠一个人徒手压制住,也是千难万难。鲁智深凭这般鬼怪气力,又吃得饱了,这才做得到。
一盏茶的工夫,两下分了胜负。那头鹿平卧了,伸直四肢,只是喘息,不再挣扎。鲁智深坐在鹿肩胛处,将鹿角掰得扎在泥地里,用脚踩着,一边喘着粗气。
那老僧被鹿一蹄蹬到屋门里,便趴在门槛上看,见两下厮打得激烈,他动也不敢动,只看得呆了。待见到鲁智深制服麋鹿,他便凑过来言道:“小僧这方圆山林,也多曾听闻麋鹿出没,也曾有猎户用药箭射杀住。记得十几年前曾有一回,下面村子猎户使药箭射杀了一头母鹿,尸身交于官府,得赏百贯钱。”
老僧咽口唾沫再道:“但从未听过有人能徒手活捉麋鹿的,况且这是头壮年雄鹿。若是在太平年间,凭此活鹿,便可交官府申报‘祥
瑞之兆’,解去京师,献与今上天子。赏赐自是丰厚无极。”
鲁智深闻言,哼一声,不搭理他。老僧再道:“便是送到帮源洞,献与大王方腊,也得高官赏赐哩。”
鲁智深一听方腊,心里一动,遂问道:“此间离方腊大王宫殿,尚有多远?”
老僧听此言,觉得有进身的门道,便连声道:“不远不远,自此向东,翻过五座山头,便可见到方腊大王的宫阙,那真个是雕梁画栋、气象万千。帝王之气尽在那厢。”
鲁智深接口道:“方腊不是只信‘摩尼教’,坏了你的衣饭么,你如何如此艳羡于他?”
那老僧眼望东方方腊宫阙方向,一脸迷离之色,言道:“哪个不想称王称尊?甚的摩尼、佛陀,只要人前显贵,口里念什么经,都无所谓。”
鲁智深不喜他言,一跳起身,放开麋鹿,去拿禅杖。这鹿失了压制,便挣扎着欲起身。老僧一见,到手的富贵要飞走,也不思量自家斤两,叫一声“不要逃”,竟爬起身,也去抓鹿角。刚奔到近前,那鹿恰好站起,见他冲过来,抬角一抵,正刺中老僧肚腹,再一挥头,一个尸身飞出十来丈,掉入一片石缝里,看不见了。
鲁智深见此情景,不觉一怒,掿手中禅杖,便欲打鹿。那鹿摆鹿角伺候,便待接战。
然则一转念,鲁智深又将禅杖放下了,晃一晃头,口中道:“你也是个生灵,他要捉你去谋富贵,你不从,也有道理。”挥挥手,赶那鹿逃去。
鲁智深转身进了庵堂,面对笑弥勒泥胎,盘腿坐了,在那里出神。这几日一直萦绕的问题又冒出来了“洒家为何到此处?将要往哪里去?”
生平一幕幕,都在脑子里过起来:“洒家少年从军,上阵杀人,一片片黄沙,遮天蔽日……铁鹞子来了,家园遭匪,父母没了音讯,追杀铁鹞子,都是血!……老钟经略派去渭州公干,小经略留洒家府里行走,甚么提辖?看家护院的……金翠莲,那小妮子真俊。镇关西那个买肉的,也敢欺负她?三拳,真没使力……逃,去追金翠莲……怎么她就又嫁人了呢?赵员外,真有钱呐……五台山出家,洒家没有家……能偶尔看看金翠莲也好,和尚就和尚……醉打山门?只是想让她来看看洒家……她生气了?给她惹祸了,洒家走……东京大相国寺?菜园还自在些……林冲,洒家认得他爹,该照顾他。不过,他真笨,做坏事不能带着他……二龙山,真快活……呼延灼你个撮鸟……上梁山?后悔了……招甚的鸟安,被拘管着……跑到这里来,摩尼不摩尼的,干洒家屁事……翠莲妹子如今在哪儿?过得好不好?”
这次鲁智深比以往思考得更多些,又累了,枕着弥勒的腿,再睡过去。
待醒来时,是个午后。院子里那头鹿又来刨芋头吃,鲁智深骂道:“怎的不走了?洒家剥皮烤了你吃!”那鹿见是他,又喷个响鼻,再去刨吃的。
鲁智深到灶下,见尚有半缸米,一罐盐巴。院子后篱笆上,爬着一片丝瓜秧。便胡乱舀些米,将水浸了,烧几把松枝,煮开了撒把盐,揪条丝瓜切碎丢进去,盖了锅盖焖。觉得熟了,便撤火舀出来吃,休问是饭是粥、是生是熟,填得肚饱了便得。
再去佛前坐着,一遍一遍回想生平那些事。总是想到“翠莲妹子过得好不好”时,便睡过去。正所谓:
山中无时日,须臾已经年。
二仙棋未尽,柯烂斧柄残。
不觉已是十来天过去,鲁智深并不急着归队,也不着急去厮杀。整日价在这小小庵里,回想这四十载光阴,究竟如何就度过去了。
庵中自有粮米,灶下不缺薪柴。那头鹿隔一两日,便回来探看他,好似老友一般。鲁智深于是想:“就这样混过去余生,也不错。”
忽然这一日夜里,鲁智深被一阵嘈杂声惊醒。眼望着东边火光几点,杀声震天。心知方腊帮源洞被攻破了。便起来点碗油灯,照着灶下去舀米,思量焖些饭吃了,待天亮了,过去助战。
眼见米缸里,恰好余下一顿多一点的,好笑道:“天不留客了,刚好米吃净了。”便把这点米都煮上了,摸黑再去薅两个丝瓜,又揪到锅里。添水、烧柴、看着饭熟。十来日做下来,已熟络了许多。
天边略见微红,鲁智深听到脚步声响,便绰了禅杖,转到院外几株松树丛里,隐住身形。未几,一条大汉持一柄长大兵器,从帮源洞那边跌跌撞撞跑过来。看见庵中点着灯,也不思量,便冲了进去。
鲁智深心道“若是俺山寨之人,正好一同回去。若是方腊那厢败军,若是个小喽啰,也可放个生。”自家计议已罢,便蹑足潜行,看他动静。
有分教:军汉剃度为避难,漆匠事魔图江山。禅杖相遇摩尼镗,哪知吉风向哪边?
毕竟鲁智深如何擒得方腊,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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