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万里一狂僧,纵颠还疯。挥杖澄宇南江东。

泼酒湿云兼洗月,傲意谁同?

襟胸与天通,再惹尘红。

长啸喝斥皇城风。不敬君王欺佛祖,顶目皆空。

《浪淘沙·狂僧》

却说燕青窥探方腊宫中“戊”字号藏宝阁,正探究哩,只听藏宝阁门外有人高叫,声音洪亮,引起洞中回响,连洞顶的灰土都振下几缕来。燕青忙钻出小洞,几个纵跳便回到橱柜刚转角处,随手自柜上取一方砚台,装模作样地端详。

这时一个身影大踏步进来,听脚步声正往里急行。燕青故意将身立在他必经路途上,将那方砚举过头顶,做欣赏状。那人刚刚行过拐角,昏暗中来不及反应,正好撞在燕青身上。燕青早已蓄势,借他那一撞之力,便摔了个四脚朝天,手中却将那方砚握得稳稳的。

那人撞倒燕青,却将自己吓一跳。此人乃是左丞相娄敏中,今日恰在宫中坐衙。有人来报“云奉尉将搜来宫娥资财,去入戊字藏宝阁了”,不免恼怒:“这柯引也忒不将自己这个丞相放在眼里了,如此事体,岂不该先知会一声么?”再一想“多日大战,败绩连连。库中金银流水价花出去,只这戊字库里还余些资财,若有闪失如何了得?”遂前来点视。

待管库的告诉他,云奉尉独自一个在库内巡查,娄敏中大怒,喊叫“宝阁重地,焉能私放他人进来?”管库的低声回复“有驸马柯都尉钧旨”,娄敏中更怒,痛骂那人几声,却也给了燕青做反应的辰光。待他再急忙忙进来想斥责燕青时,恰好中招。

燕青不待娄敏中开口,先大声呼痛,再斥骂“何人大胆,擅闯宝阁重地,还撞倒本官?”娄敏中本是丞相之尊,哪里会将这一个弄臣放在眼里,见燕青骂自己,怒上心头,不假思索抬脚便踢,回口道:“什么腌臜奴才,也敢顶嘴?”

燕青故意将腿凑上去给他踢着,暗地里再拿手中砚台磕破额角,弄点血出来。便就势在地上翻滚,大叫“打死人了”。再滚过去抱住娄敏中腿脚,死不放手。娄敏中气得晕了,拖着燕青身子走出藏宝阁,来至廊上。燕青就赖在娄丞相脚下不撒开。

争执闹大了,二三十个宫娥、彩女凑过来瞧热闹。燕青就势将“搜

宫索宝”的主使人说成是娄敏中,顿时激起众怒,众女围上来,粉拳香脚都朝娄丞相招呼,他哪里分辨得清?

早有管库的跑去报知柯驸马“娄丞相查宝阁,打伤云奉尉。”柯引便去方腊处,奏告娄敏中“阻碍珠宝入库,殴伤差事人。”

方腊正烦恼哩,眼见梁山军重兵围住清溪洞,童贯引一队禁军也开进清溪县督战。局势将成死局,焉能不恼?此刻听柯引奏报娄敏中乱政,他那里并不管哪个对错,只看哪个还用得着。遂先问柯引,如何却敌。这柯引慨然允诺,愿领兵出洞征战。方腊见奏心喜,便将自己金甲、锦袍、御马皆赐予柯引,叫他出战。

方腊思忖眼下娄敏中已是无甚用处了,便传令执金吾锁拿娄敏中下狱,表彰云奉尉护宝有功,赐“校尉”爵,该管戊字宝库。此正是:

大厦将倾猢狲急,草头君王乱投医。

浪子把出泼皮计,搅浑池水为偷鱼。

次日,柯驸马与同皇侄方杰,引领洞中护御军兵一万人马,驾前上将二十余员,出到帮源洞口,列成阵势。

却说宋江军马困住洞口,教将佐分调守护。宋江见手下弟兄三停内折了二停,方腊又未曾拿得,南兵又不出战,眉头不展,面带忧容。忽听得前军报来说:“洞中有军马出来交战。”宋江,卢俊义见报,急令诸将上马,引军出战。

摆开阵势,看南军阵里,当先是柯驸马出战。宋江军中,谁不认得是柴进?宋江便令花荣出马迎敌。花荣得令,便横枪跃马,出到阵前,高声喝问:“你那厮是甚人,敢助反贼,与吾大兵敌对?我若拿住你时,碎尸万段,骨肉为泥!好好下马受降,免汝一命!”

柯驸马答道:“我乃山东柯引,谁不闻我大名?量你这厮们是梁山泊一伙强徒草寇,何足道哉!偏俺不如你们手段?我直把你们杀尽,克复城池,是吾之愿!”

宋江与卢俊义在马上听了,寻思柴进口里说的话,知他心里的事。他把“柴”字改作“柯”字,“柴”即是“柯”也;“进”字改作“引”字,“引”即是“进”也。

吴用道:“且看花荣与他迎敌。”当下花荣挺枪跃马,来战柯引。两马相交,二般军器并举。两将斗到间深里,绞做一团,纽做一块。柴进低低道:“兄长可且诈败,来日议事。”花荣听了,略战三合,拨回马便走。

柯引喝道:“败将,吾不赶你!别有了得的,叫他出来,和俺交战!”花荣跑马回阵,对宋江,卢俊义说知就里。

吴用道:“再叫关胜出战交锋。”关胜舞起青龙偃月刀,飞马出战,大喝道:“山东小将,敢与吾敌?”

那柯驸马挺枪,便来迎敌。两个交锋,全无惧怯。二将斗不到五

合,关胜也诈败佯输,走回本阵。

柯驸马不赶,只在阵前大喝:“宋兵敢有强将出来,与吾对敌?”

宋江再叫朱仝出阵,与柴进交锋。往来厮杀,只瞒众军。两个斗不过五七合,朱仝诈败而走。柴进赶来虚搠一枪,朱仝弃马跑归本阵,南军先抢得这匹好马。柯驸马招动南军,抢杀过来,宋江急令诸将引军退去十里下寨。柯驸马引军追赶了一程,收兵退回洞中。

已自有人先去报知方腊,说道:“柯驸马如此英雄,战退宋兵,连胜三将。宋江等又折一阵,杀退十里。”

方腊大喜,叫排下御宴,等待驸马卸了戎装披挂,请入后宫赐座。亲捧金杯,满劝柯驸马道:“不想驸马有此文武双全!寡人只道贤婿只是文才秀士,若早知有此等英雄豪杰,不致折许多州郡。烦望驸马大展奇才,立诛贼将,重兴基业,与寡人共享太平无穷之富贵。”

柯引奏道:“主上放心!为臣子当以尽心报效,同兴国祚。明日谨请圣上登山,看柯引厮杀,立斩宋江等辈。”方腊见奏,心中大喜,当夜宴至更深,各还宫中去了。

柯引回到宫闱中,金芝公主迎上来,亲手帮柴进脱下,挂了官袍。再奉一杯香茶上来,陪柯引坐,看着他吃茶。

柯引再仔细端详公主一下,发觉她愁容满面,再不似半月前新婚时开心模样。再一想,明日大军便要攻进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今夜,便是这小妮子做公主的最后一夜了。明日此时,也许她已经丧命,也许已入囚牢,求死不得。怜悯心起,遂柔柔地将她引入鸾帐中,一尽款曲。

那小女子偎在柯引怀里,流着泪道“若是不测,还望驸马念在夫妻一场,护我全尸,得入坟茔。勿使清白之身,被人亵渎。”柯引允诺了她。此正是:

小女豆蔻一枝花,皓齿明眸年二八。

刚尝鱼水便殒命,才悔生于摩尼家。

次早,方腊设朝,叫洞中敲牛宰马,令三军都饱食已了,各自披挂上马,出到帮源洞口,摇旗发喊,擂鼓搦战。方腊却领引内侍近臣,登帮源洞山顶,看柯驸马厮杀。

这边宋江吩咐水泊诸将:“明日厮杀,汝等军将,个个用心,擒获贼首方腊,休得杀害。你众军士,只看南军阵上柴进回马引领,就便杀人洞中,并力追捉方腊,不可违误!”

那边童枢密也聚了王禀、赵谭等三军诸将,仔细嘱托:“征南之功,全在今日。汝等养精蓄锐这些日子,必得擒住方腊。万不可将‘擒方腊’之泼天大功被梁山草寇得了去。”这一干禁军老爷兵得令,各自摩拳擦掌,掣剑拔枪。尽要活捉方腊,建不世之军功,请封侯拜将之赏。还有那一般人,自忖武艺不精,难以擒得方腊,只思抢掠得洞

中珍宝,做一世富豪。各存心思。

七月二十那日,宋江诸将、童贯诸将,都到洞前把军马摆开,列成阵势。只见南兵阵上,柯驸马立在门旗之下,正待要出战,只见皇侄方杰立马横戟道:“都尉且押手停骑,看方某先斩宋兵一将,然后都尉出马,用兵对敌。”

宋江阵上,关胜出马,舞起青龙刀,来与方杰对敌。两将交马,一往一来,一翻一复,战不过十数合,宋江又遣花荣出阵,共战方杰。方杰见二将来夹攻,全无惧怯,力敌二将。又战数合,虽然难见输赢,也只办得遮拦躲避。

宋江队里,再差李应,朱仝骤马出阵,并力追杀。方杰见四将来夹攻,方才拨回马头,望本阵中便走。柯驸马却在门旗下截住,把手一招,宋将关胜、花荣、朱仝、李应四将赶过来。柯驸马便挺起手中铁枪奔来,直取方杰。

方杰见头势不好,急下马逃命时,措手不及,早被柴进一枪戳着,落地而死,将南军众将惊得呆了。

柯驸马大叫:“我非柯引,乃柴进也。宋先锋部下正将‘小旋风’的便是。今三军投降者,俱免血刃,抗拒者全家斩首!若有人活捉得方腊的,高官厚赐。”便回身引领关胜、花荣、朱仝、李应四将,招起大军,杀入洞中。

宋江军马此番征剿损兵折将,终是盼到杀入宫禁,人人抢掠、个个泄愤,哪里还拘管得住?方腊宫中嫔妃彩女、亲军侍御、皇亲国戚人等只要被擒,便似羊入虎口,或死或伤,再无一个囫囵周全的。此正是:

都说鸡犬可升天,只捱家主得道前。

一朝仙尊渡劫丧,鸡零狗碎身不全。

再说燕青,前日算计了娄敏中,便口称伤重,躲过上阵点卯。待柯引领兵出洞,他却也结束披挂起来,一径奔到戊字宝阁门前,假传钧令,让守阁的交出库门钥匙。再命这几个,乱将些桌椅家什堆在库门前,遮住了库房门。于内有不服者,称“这是乱命”,燕青也不多话,举刀便剁,杀死在当地。余者畏惧其淫威,只得听从。

刚刚堆放停当,便听洞门外杀喊声四起,一伙儿方腊宫中溃兵败回来,四下奔逃。燕青趁乱,手掿尖刀将这四五个守库的都搠死了,扯过带火宫灯,将堆放的家什点燃。自己却去早觑好的一个角落躲了。有几个溃兵也往这里躲,皆被燕青刺死,便挡在身前。

未及一盏茶功夫,柴进引梁山军杀进来,看见四下火起,都冲过去了。柴进引军径杀入东宫时,见那金芝公主已自缢身死。柴进见了,便纵起火来,将公主尸身连宫苑都烧化了。奴仆杂役,放其各自逃生。谁料这些被柴进放出去的杂役,休论遇见梁山军还是禁军,都免不了

二茬受苦,没几个能余下性命的。

再说燕青,只在尸堆后躲着看着一队一队梁山兵、京城兵禁军冲过去。一直无人注意这堆烧着的家什后面,还另有天地。,直至见到林冲引着几个白甲军行过来,燕青才钻出头来,上前拉住林冲马头,低低声音跟林冲交谈了几句。

林冲省得了,便吩咐手下军士取水将家什堆上火头泼灭,任其闷烧放烟。灭了火头,是为了不致烧灼过甚,烧化青铜门,让燕青手中钥匙失效;闷烧放烟,还是要保持阻遏之力,让乱军想不起探究火堆后的玄妙。

林冲再叫过两个心腹人守在这厢,总是勿使人注意到宝库门就好。安排妥帖,二人上马,也去搜宫赶杀方腊残余。正是:

小乙年少思虑高,细作兼谋自家巢。

只待熊罴都散去,早把归舟先拴牢。

再说方腊领着内侍近臣,在帮源洞顶上,看见杀了方杰,三军溃乱,情知事急,一脚踢翻了金交椅,仗着路熟,便穿宫中小巷、绕花园幽径,东一钻、西一绕,连随从都甩掉了,独自一个望深山中奔走,眨眼没了踪影。

他一径冲进深山旷野,透岭穿林。路上脱了赭黄袍,丢去金花啐头,脱下朝靴,穿上草履麻鞋,爬山奔走,要逃性命。连夜翻过五座山头,走到一处山凹边,见一个草庵,嵌在山坳里。

方腊肚中饥饿,却待正要去茅内寻讨些饭吃,只松树背后转出一个胖大和尚来,一禅杖打翻,便取条绳索绑了。那和尚不是别人,却是梁山泊步军大头领,“花和尚”鲁智深。

要问这鲁智深如何侯在这里,恰好擒住方腊?说来话长。

二十来日前,乌龙岭上,鲁智深酣斗夏侯成。那厮战不过便回身欲逃,鲁智深正技痒哩,哪里肯放他逃脱。这夏侯成投东,鲁智深便追到东;夏侯成投西,鲁智深便追到西,夏侯成逃入乱军之中藏匿,却被鲁智深一顿禅杖打散乱兵,露出夏侯成行藏。

夏侯成向鲁智深讨饶,智深道“留下驴头,便饶驴身。”夏侯成恼怒,回身再斗,不到十合,他还得逃,后面鲁智深仍是追。如此这般,二人赌这一口气,便往山高林密处越逃越深、越追越紧。

眼看天色已晚,周遭俱是树林,再追不上,天一黑那厮便逃去了。鲁智深愤怒,竟抡起禅杖飞出去,砸向夏侯成。这六十二斤镔铁禅杖在空中的劲力,堪比高山落木一般,摧枯拉朽。

夏侯成正跑得跌跌撞撞的,早已累得眼花耳鸣的,哪里顾得上听风辨物。铁禅杖正追上脊背,透过去在胸前露出方便铲这一头来。他只觉得背后被大力一击,踉跄间还稳住了脚下,低头却看到胸前凸出一物,头脑中惊奇一下“此是何物?”待一股剧痛传遍全身,霍地眼

前一黑,瘫倒在地。

身后鲁智深赶到,早累得喘息不住。见夏侯成倒了,他也瘫坐在地上,想喝骂一句,已喘得出不得声了。

夜已渐深,林涛阵阵,伴着自己的喘息。鲁智深四肢百骸都觉出累来,动也不想动。却也怪哉,越是累狠了,脑子越不瞌睡。翻来覆去,一句话盈在脑海中“为何到了此地?”

这鲁智深是个不喜用脑的人,休论如何大事,脑筋平素只转一个来回:“酒!喝不喝?喝!”若是再加一个来回,那便是“酒!喝不喝?别人的酒?抢来喝!”这已是极限了。让他再加一个来回:“酒!喝不喝?别人的酒!抢酒要挨打!挨打也喝!”若如此想事情,头便要痛,拳头早就帮头脑得了答案。

谁料今日,拳脚累瘫了,只得靠头去解答这问话“为何来到此地?跟大军来的!大军为何来?招安了要当官!真想当官吗?洒家没想当官!没想怎么跟着来的?糊涂涂跟着走!这里只一个人,跟谁走?只得自己走!走去哪儿?”已是破天荒想了这许多来回,却越想越迷糊,头越发疼起来了。

鲁智深大叫一声……头给累坏了,只得睡去。此正是:

罗汉修得四肢强,还有神通自擅扬。

脑中沟回三两道,看够人间无尽忙。

待鲁智深醒来,只见满眼青竹林,杆杆高可十来丈,簇在一起,随威风晃动。环顾四周,景色无一不同。自己身前三四丈外,那夏侯成尸体还在。便起身过去看,猛一站立,竟不觉双足要跳离地面一般。昨日追人使得脱力了,四肢百骸都好似力竭了。未料在此竹林之中,呼吸山风、枕听竹涛,鲁智深这一睡,便是一天一夜。此番醒来,浑身筋骨便似被清泉洗涤过,都健旺得不行。

鲁智深晃一晃臂膀、顿一顿足,适应一下,便走过夏侯成尸身旁,先扯出禅杖,见半截都被血污了。再过去看看夏侯成,死的面目狰狞。遂啐一口道:“阵上厮杀,你这厮武艺不精,让洒家一杖拍死不就得了。跑甚么?”

说完自己也笑:“若是遇到个要自己命的魔头,大抵自己也要跑。”几句没边的话,那死人也不回嘴,鲁智深觉得无聊,便拎起禅杖,四下去找水源。

林中寂静,耳音格外好,早听到一股山泉潺潺之声。几步抢过去,拿手捧那水来喝,清冽甘甜。几口山泉水下肚,反觉出口渴来,索性伏在地上,将半个头扎进溪水中牛饮着。好奇心起,他还在水下睁开眼,看水中一片新奇世界:石是石、沙是沙、苔是苔,被水面上日光晃得,华光四射。凝眸再仔细看,却见寸许小鱼苗,在石缝间游弋,五光十色的,让鲁智深觉得甚是有趣。

可煞作怪,刚醒来全没有饥渴之感。鲁智深现下喝到水了,反而觉出口渴。牛饮半晌,解了渴了,肚里便咕咕叫响。饥饿感一驾到,天地皆失了颜色。刚刚趴在水里睁眼看鱼,那一点童心,却被“肚饿”这魔头一催,散得无影无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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