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熠把那几张颤颤巍巍的纸折回原样,放回信封,收入怀中。这才不紧不慢地继续:“除了不具备法律效力,还有继承权纠纷的诉讼时效,就连二十年,也马上就到了。所以你心里很有底,是不是?”

何天奎不置可否,脸上也恢复了平静。

周熠已懒得去琢磨他面具下的细波微澜,他看着窗外说:“这世界上纯粹的恶人和纯粹的好人都是极少数,大部分都是平时还好,一旦遇到利益就会放弃原则的普通人,这其中还有一部分,做了坏事后无法释怀,最终良心发现,比如这个张律师。”

张律师和何中瑞有些交情,周熠小时候见过他几次,最后一次是公布何中瑞的遗嘱,他还记得这人一身黑西装、一脸严谨的样子,跟电视剧里的律师还真是如出一辙。

再一次见到这个人是十几年后。

起因是一则网上的寻人启事。

寻找初中同学,周熠。

周熠当时迟疑了很久,最终拨打了上面留的电话。自然不是什么初中同学,而是一个叫顾远钧的男人,他自称是张律师的学生。

很快周熠便被领到张律师的病床前,老人面目枯瘦,几乎认不出,说是两年前查出癌症,生命已进入倒计时。张律师在弥留之际,终于得以忏悔。坦白自己一时利欲熏心,做出违背职业道德和做人良心的事。他交给周熠的,除了这一份遗嘱复印件,还有另一个秘密。

二十三年前,周长宁去外地出差,归来途中因暴风雪发生车祸。在他的遗物中,发现一封被拆过的信,匿名,寥寥数字,却揭露了一个惊人真相——妻子与兄弟有私情,以及儿子非亲生。也许正是因为这封信,他才会不顾恶劣天气提前赶回来。

事有蹊跷,何中瑞很快便怀疑到自己儿子头上。

因为以周长宁秉直仗义的性格,得知这一真相后,他既不会抛妻也不会弃儿,也不会跟兄弟反目,但也不可能相安无事下去,他只会带着妻儿远走,从此再无瓜葛。而那时刚二十出头的何天奎就已展露出不凡的能力,以及对企业的自豪与深爱。作为父亲,何中瑞既欣慰又有些隐忧。

然而这只是何中瑞的推测,出于保护和某种亏欠心理,他并没有继续追究。直到又过了四年,他病情加重,便在病榻前把这一心事说与张律师,希望能引起他的恻隐之心,帮忙照应这对无依无靠的母子。

可他还是高估了良知在真金白银面前的分量。或者说,在对人性的了解上,他不如自己儿子。

以上皆来自张律师临终前断断续续的口述,正所谓“口说无凭”,何天奎听完,只是眯了下眼,声音波澜不兴:“要是这样的话,我也可以说他是栽赃陷害,而且人在临终前脑子不清醒,陷入臆想,胡言乱语也是有可能的。”

周熠眼里并没有丝毫意外,他笑笑:“的确,无凭无据,但是我信。”

他重复一遍:“我信,这就够了。”

“知道为什么我信吗?”

他紧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因为我又想到了我母亲的死。”

何天奎本是坦然地和周熠对视,听到这句后目光闪烁一下,稍纵即逝,如果换作别人,大概会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周熠勾起嘴角,语气漠然道:“当年何中瑞的葬礼过后,我母亲却不见人,直到三天后,在河里打捞出她的尸体。”

他冷笑,“当时都说她是悲伤过度,殉情。”

他当时七岁,自父亲去世就跟母亲搬进何家,即便是以照顾兄弟遗孀幼子之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他听过闲言碎语,也曾在半夜睡不着去母亲房间时听到男人低沉的声音……因此,尽管不愿相信母亲会弃他不顾,在大人们一致说辞下,还是信了,甚至一度怨恨母亲自私。

“现在想想,我妈虽然有很多缺点,但她还不至于那么狠心,或者说,她恐怕也没那个胆子去寻死。”周熠哼一声,“还有,为什么是投河?因为当时是夏天,三天后尸体已经没法儿看,是被掐死的,还是被锤死的,都无法判断了,对不对?”

他看着对面,眼里带了些晶亮,目光却咄咄逼人。

何天奎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目光,既脆弱,又狠戾,矛盾至极。

他沉默几秒,然后说:“当年的葬礼上,你母亲失魂落魄的样子,出席葬礼的人都应该有印象,我不信你一点不记得。而且,你母亲跟我父亲的关系,我比你多了解一些,她在嫁给周叔之前,就对我父亲有意,但我父亲已有家庭,而且与我母亲感情甚笃……”

周熠冷冷打断他:“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是你母亲先介入我父母的婚姻,但是我不想去议论上一辈的是非……”他顿一顿,“我还想说,你母亲性格软弱,缺乏主见,这样的人根本不具威胁性,我没有伤害她的动机。你刚才说的这些,与其说是推测,更像是一厢情愿的臆想。因为你自幼失去双亲,寄人篱下,又饱受流言之苦,难免心里失衡,积累了些怨气。”

他眼里带了几分悲悯,“周熠,如果你有心理问题,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好的心理医师。如果你只是来无理取闹,我可以叫保安上来。”

周熠右手握成拳,哪怕只用一只手,他也可以把这张道貌岸然的脸打个稀巴烂,他还可以掀翻桌子,砸烂这里的一切,那样一定很解气。

可是,他喉结滑动了一下。

那样岂不是中了计?

这时,桌上内线响,女秘书声音传进来,会议室人已到齐,是否准时开始?

何天奎正要开口,电话被按掉。

周熠收回右手,靠向椅背,脸色已恢复自若:“没错,这世上总有些是非真相,或被时光掩埋,或被人为篡改,没法拿出有力证据,也不能搬到法庭上,让法官和世人去评判定罪。所以,我用我自己的方式。”

他略一停顿,“刚才那些,我也没指望你能承认。不过,咱们俩的恩怨可不止这些,既然你只认证据,那我不妨也给你一个。”

他说完掏出手机,操作几下,放到桌上。

熟悉的声音响起:“……你应该知道瑞和对他的意义,比命还重。”

“……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不想掺和。但我奉劝你,别意气用事。”

“……总之给你一句忠告,你这样激怒他,至少在这个时间点上,不明智。”

“……这时候碰他逆鳞,相信我,我比你了解他的手段。”

“那要看你有几条命。”

何天奎眼里结了一层冰。

录音结束,他皱眉,“你觉得这次车祸是我安排的?”

周熠勾唇:“难道不是?”

“在我看,更像是你自导自演的苦肉计。”

周熠摊手,“那就等着警方调查结果好了。高速路上的连环车祸,多人重伤,影响恶劣,肯定会彻查,到时候我那车被人动过什么手脚……对了,”他又在手机上操作两下,调出一段视频,“到时我再把这个交上去,算作线索。”

何天奎看向画面,光线略暗,但能看出这是停车场。

一个穿一身黑、头戴鸭舌帽的年轻男人,有些鬼祟地走出来,经过门口时抬头,正好被摄像头捕捉到侧脸。

周熠解说:“我打听过了,这个人叫张武,集团总部安保部的,人已经跑了。”

他撇下嘴,“幸好当初我没进这个部门,原来是做脏活儿的。”

何天奎好一会儿没出声,还看了眼桌上话机,想是要核实一下,但还是改了主意,他笑了笑,说:“既然是线索,怎么不交给警方?”

“你说呢?”

“因为这根本就没用,就算是这个人做的手脚,他可以是为任何人做事。警察也不会因为他是瑞和员工就随便下定论。”

周熠一笑,“如果我交给媒体呢?”

“还有电话录音,”他顿了下,“商界伉俪,携手走过风雨二十年。”

何天奎表情定格几秒,咬肌动了动,想必是忍到临界点,“绕来绕去,你不就是为了要股份?”他语气不屑,“要这么多,你吃得下吗?持有再多股份,你也进不了董事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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