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十一月十九日吴琪遗笔
白森看着吴琪的遗书,十一月十九日写的,是去世前三天写的呀!他双手颤抖,已经泣不成声。他恨自己怎么这样不细心,竟然没有发现吴琪忍受着那么大的精神痛苦和绝望,可是,她每天还要陪着全家人说说笑笑,她内心是何等的悲痛啊!三个月呀,这三个月吴琪是在等待随时都可能来临的死亡中度过的,死神一刻不停的陪伴着她。白森痛悔昨晚为什么不坚持跟吴琪多聊聊天呀,吴琪是那么有思想、有才华、有见解啊!如今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哪怕再想交流一句话,那都是永远永远不可能的了。他知道吴琪最担心的是他那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知识分子那种拳拳的赤子之心啊,吴琪并不是没有这种赤诚,她是被那种出尔反尔的活动给整伤心了。
白森跪在吴琪遗体前哭喊着:“吴琪,你放心吧,我白森不会再干那种傻事了!吴琪呀,我知道你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啊!去向妈妈倾诉吧,去向你的学友顾掬贤倾诉吧。在那个世界里,或许还可以无拘无束的说话啊!”
叶亚芬从街里回来了,买了一大包黄纸,还有馒头、香。她告诉白雪峰说:“雪峰,你妈妈就你这么一个男孩,快给你妈妈烧纸,活着艰难了一辈子,死了多烧点纸钱吧。”说完自己跪在吴琪尸体前,拿火柴先点燃了一张纸。
白森见满屋是烟,又怕引起火灾,跟叶亚芬和孩子们商量,在外边老槐树下搭个简单的灵棚,把吴琪的尸体抬到外边。让吴琪在家再陪咱们一夜,明天一早出殡。
叶亚芬流着泪说:“白大哥,咱们还是给我吴姐弄个棺材吧,别火化了。”
白森沉思片刻:“按你吴姐生前留的遗言办吧,她自己要求死后火化。”
白雪吟疑惑地说:“妈妈遗言里也没说要火化呀,还是买个棺材吧。”
白森含泪说:“你妈妈写的那词里有这样一句‘灰飞烟灭别处’,意思是火化,灰飞烟灭,我的灵魂另有住处了。”
白雪莲、白雪峰两个孩子在屋里守着妈妈吴琪。听到爸爸说要火化,都出来表示不同意。白雪峰说:“我妈妈绝不能火化。”
白森叹了口气说:“唉,那就听孩子们的吧。”
白森和叶亚芬、白雪吟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支起几棵长木,上边用竹竿绑上棚顶,之后铺上麻袋,塑料布,利用在老槐树下围着树根的一尺多高的砖围西边两尺宽处又堆砌起一尺多高的一流砖,就着树下砖围墙,上边横着铺上板子,叶亚芬找出干净的褥子铺到板子上。
白森进屋看着吴琪静静地躺在那里,他流着泪说:“吴琪呀,我来抱你出去吧。”说着他伏下身去把左手伸到吴琪脖子下边,右手伸到腿下,把吴琪的尸体稳稳的抱了起来,来到外边,把吴琪的尸体放到铺好的停尸板上。他流着泪告诉几个孩子:“给你妈妈烧纸,多烧点啊!”
晚上七时许,叶亚男和裘五妹及裘五妹的女儿孟艺来了。原在缫丝厂时都是好姐妹,吴琪就这样突然离去了,怎么能不令人伤心。叶亚男和裘五妹烧了纸后伏在停尸板前失声痛哭。白森和叶亚芬劝止二人,二人就在院里坐在凳上寻问病情。
那边,孟艺在安慰着白雪吟:“雪吟,别太伤心了,咱俩不在一个年级,来往也少。郑德军从北京来信常常告诉我要多关心你,德军也知道你的身世,可能是李挚老师跟他讲的。唉,够可怜的!”
吴琪的死对白雪吟是非常沉重的打击,是白雪吟难以承受的创伤。
白雪吟的眼泪哭干了,心哭碎了。这一整天,她一直守候在吴琪的尸体旁。她莫明的期望妈妈吴琪能从那冷冰冰的停尸板上坐起来。妈妈不会就这样默默无闻的死去的,可是,吴琪的尸体依然僵硬的躺在停尸板上。
白雪吟拉着孟艺的手,抽泣着说:“孟艺姐,我妈妈吃的苦太多了,为了我她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巨大压力。我本想日后好好报答妈妈的养育之恩,可是妈妈却这样不声不响的走了。”
“北京那也和咱这一样。”孟艺想转移话题以减少白雪吟的悲恸。“很多教授都反省,说复课也没老师上课了,一天学几段话,不过德军跟一位严教授的儿子叫严铁钢的在自学,严教授两口子也被劳动批审呢。”孟艺讲。
白雪吟停住哭泣,低声有点神秘地问:“孟艺姐,你说人死了还能有灵魂存在吗?我妈妈的灵魂会不会常回来看我们哪!”
孟艺明白,白雪吟是希望妈妈的精神不死,这样她还有报答妈妈养育之恩的可能啊,然而这只是活着的人一种永久的遗憾,死者却是一无所知了:
“雪吟哪,生老病死这是自然规律,我吴姨走了,痛苦是难免的,别说是你们做儿女的,连我妈妈听说吴姨走了,都跺着脚哭哇!希望你还是自己节哀吧!”
白雪吟擦着泪,觉得不该总是这样沉浸在悲哀中而使孟艺只是尽力宽慰自己,就随便问了句:
“孟姐,你和郑德军是在谈恋爱吧?”
“也不算什么谈恋爱,前年团县委要个人吗,学校推荐我去了。你知道吗,团县委那个叫吕明修的不是个好东西,在办公室他伸手摸我乳房;那时小,也不敢反抗,正好郑德军领两个人去了,把吕明修给揍了一顿,从那以后我们俩就好上了。也说不准将来怎么发展呢?”孟艺说。
白雪吟听了孟艺如此说,想到那时自己曾到县学生会,当时李挚老师想方设法阻止;看起来李挚老师是对的,可自己却错误的认定李挚老师是嫉妒,是想把自己留在他身边,真是错怪了李挚老师了。
在西厢房——原来叶亚芬的住屋门口,叶亚男和叶亚芬姐俩正窃窃的私语。
叶亚男含着泪看一眼停在老槐树下吴琪的尸体,说:“真是好人没长寿哇!”她又回过头对叶亚芬低声说“把吴琪的事情都办完了,我看你就和白老师结婚吧,孩子是多点,但白森这个人品质挺好的,听你姐夫说,他的工作就要落实了。”
叶亚芬下意识的侧过头看一眼东厢房门口正和裘五妹谈话的白森,和在吴琪灵前烧纸的雪莲,雪峰及站在那里说话的孟艺和白雪吟。对叶亚男说:“白大哥和他的孩子们早就把我当自己家里的人了。吴姐活着时也有这意思,在吴姐留下的信里边就嘱咐我和白大哥一起生活,不过,这事不能急,我和这一家人还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走出痛苦呢?现在哪有那个心思啊!”
叶亚男忽然想起一件事,问:“亚芬,前天,你从你姐夫那拿了三百元钱吗?”
“是啊,我姐夫没跟你讲啊?”叶亚芬吃惊的问。
“以前你从你姐夫那拿钱我都知道,这次他哪跟我讲了,自从白森放回来以后每个月你姐夫都如数的把钱交给我,前天,他却只给了我三十三元钱,我们又得抱空饭碗吃咸菜;他说县里财政紧张,暂时就开这些钱。昨天我去县里打听,才知道他刚刚借三百元钱,每个月都要扣还这三百元借款。我硬逼着,他才说是你用钱,怎么用那么多钱呀?”
“这事你可别怨我姐夫,半年前吴琪住院,白大哥还没放回来,早把你们给的那一千多元花光了,那吴姐手里一分钱也没有,我本想用这三百元钱给吴姐买药,买点好吃的。”叶亚芬解释着。
“你姐夫这也是干了件积德的事,还瞒着我干什么?”说着,她从裤兜里掏出五十元钱交给叶亚芬:“这是我偷着攒的一点钱,亚芬哪,帮着白森把吴琪的后事料理好吧。”
叶亚芬不肯接这五十元钱:“姐姐,快把钱收起来吧,你们家也够困难了,就我姐夫一个人每月那那点儿工资,你们已经很难维持了。”
“我这也不是给你的,快收着吧,替我交给白森。我和吴琪姐妹一回,就算我送给吴琪的路费吧!”叶亚男流下泪来。
叶亚芬只好收下。
这时裘五妹走过来说:“咱们回去吧,我们老孟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放心。”又对叶亚芬说“自从去年我婆婆过世了,这家我就不敢离开人,老孟那身体呀,咳,也是有早晨没晚上的。”
叶亚男、裘五妹和孟艺走了。
白森把二十元钱交给叶亚芬说:“亚芬,这是裘姐给的,你收着吧。”
叶亚芬说:“你就先揣着吧,有点儿什么急事儿,用钱也方便呐。”
白森又把二十元钱收起来,让叶亚芬领着孩子们回屋去休息,自己在外边陪着吴琪。
白森说:“再不会有谁来了,咱这样的家庭别说人家不知道,知道人家也不敢来呀。”
正这样说着,有人敲院门。
白森去开了门,是李成章领着女儿李莉来了。
李成章紧握着白森的手说:“白老师,没想到吴老师走得这样突然啊,你就节哀顺便吧,三个孩子还需你这当爸爸的呀。”
李成章来到灵前烧了纸,又叫过李莉站在灵前恭敬地三鞠躬。
李成章对白森说:“唉,吴琪老师这几年可挺艰难哪!白老师,这种形势,还是明哲保身吧,你想过吗,你在监狱里,吴琪没有工资,你们家又没有积蓄,吴琪领着三个孩子怎么生活?听我小莉说,靠卖血呀,卖血呀!”
白森沉痛的抓着头发说:“都是我害了她呀!是我害了她呀!”说着又流下泪来。
白雪吟把李莉领到生母顾掬贤住过的屋子,告诉李莉说:“小莉,昨天我妈妈就在这屋告诉我,这就是我生身母亲的住房。”
“哎呀,这么整齐,还有那么多书!她现在在哪?你知道吗?”李莉问。
“听我妈妈说在生我不久就去世了,但我想放假时去山里打听一下,我妈妈说我有个姑奶奶还活着,我去找我姑奶奶,也去给我生母坟上烧一些纸,告诉我姑奶奶,我吴琪妈妈去世了。”白雪吟悲痛的流着泪说。
“吴姨活着是不会放心让你去的,那你到哪打听啊?一个人去多危险哪!”李莉感到这事很困难。
“我已经记下了地址,当时我生母跟我姑奶奶都在九华山里有个紫竹庵的地方出家,我可以找到紫竹庵后再打听就知道了。我两位妈妈在天有灵,她们会保佑我的。”白雪吟哭着说。
李莉心疼白雪吟,劝解着:“别哭了,眼睛都哭肿了。知道地方就好了,到时候我跟你一块去吧?你自己去我还不放心呢!”
“看把你说的,你还成了大人了,别忘了,我比你大一岁呢!你呀,还是我小妹呢。”白雪吟说着又想起了妈妈吴琪:“小莉,你说我妈妈多可怜哪,跟我爸爸操了一辈子心,跟我们三个孩子也操心,我想将来我能独立了,让我爸爸妈妈过上平安的日子,我妈妈她就——我都没有机会报答我妈妈的恩情了。”说着白雪吟又哭起来。
李成章叫着李莉要回去了,临走时他硬把五十元钱塞给白森:“你家困难我知道,咱们都是当老师的,就算我的一点心意吧。”
白森送走了李成章爷俩,叶亚芬领着三个孩子回屋休息了。
这一夜,白森就坐在吴琪的尸体旁。他一遍又一遍的看着吴琪留下的遗笔。他深深的感到,“文化学习活动”和以前的“活动”是多么可怕的洪水猛兽哇,使自己当上了特殊身份的人、进了监狱……草民百姓啊!可经不起这样折腾啊!我白森若不是有那几次“活动”,哪里会落得如此结果呀!吴琪也不会这么早就离开人世呀!我白森确确实实是该清醒了!
第二天早晨,天刚麻麻亮,李挚老师就来了。他劝白森说:“白老师,还是不要火化了,火葬场说不烧反革命家属,我刚从火葬场来。”
叶亚芬也说:“我姐姐也不太同意火化,她昨天给留下五十元钱,我看一会就去买一口棺材吧?”
李挚说:“白老师,你要是同意土葬,那我都准备好了,人我也都安排好了。”
白森点点头说:“谢谢李老师这样费心了!孩子们也不同意火化。”
李挚见白森同意了,他转身就走,对白森说:“我去安排。”
他踏上七星河的安邦桥,白雪吟从县城买酒回来,她见了李挚,一下扑在李挚怀里痛哭起来。
李挚安慰白雪吟说:“雪吟,你也长大了,不要太伤心了,你能够平平安安的,你妈妈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平平安安的,谈何容易呀!等待白雪吟的,将是更大的磨难和考验,甚至是九死一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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