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刻,贾蓉过来了,他这几天也弄成个失魂落魄的了,听贾政问起车的事儿,便回道:“车的事儿我派了赖升料理,他说咱家的车不够,赶车的也差很多,要到亲戚家去借呢。”王夫人笑道:“车也是借得的么?”贾蓉道:“太太说笑话儿了,车怎么借不得?只那一日所有的亲戚都用,只怕难借,估摸着还得雇呢。”贾政道:“底下人的能雇,上头白车也有雇的么?”贾蓉道:“现在大太太都没车了,不雇可怎么办呢?”王夫人听了,叹息道:“先前咱家的丫头都有车,如今连太太都不够,明儿看着办吧。”贾政也慨叹家运不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变化太大了。

且说史湘云因卫若兰闹病,贾母死后,只来了一次,屈指算算后日送殡,不能不去。又见他女婿的病已暂且不妨,坐夜前一天就过来了。想起贾母素日疼他;又想到自己命苦,配了个才貌双全的女婿,情性又好,偏偏却得了症候,不知结果如何,于是更加悲痛,直哭了半夜。宝钗等再三劝慰不止。宝玉瞅着也心疼,又不好上前劝。见他淡妆素服,不敷脂粉,那花容月貌更比未出嫁时犹胜几分。

回头又看李纹等也都淡素妆饰,丰韵嫣然。独见宝钗浑身挂孝,那种优雅迷人,比寻常带颜色时更有不同。心里想道:古人说千红万紫,终以梅花为魁。看来真是一点儿不假!梅花不止开得早,只那‘洁白清香’四字,就无花可比。此刻若有林妹妹,那该多好!她若打扮成这样,更不知将有怎样风韵。想到这里,不觉又心酸起来,那泪珠儿便一直的滚下来了,趁着贾母的事儿,宝玉不妨大放一哭。

众人正在忙着劝湘云,忽然又冒出个痛哭的人。大家只道宝玉是想着贾母疼他的好处,所以才这么悲伤,岂知他俩却各有各的眼泪。这场大哭,招得满屋的人无不落泪。哭得撕天抢地、一塌糊涂。

次日乃坐夜之期,更加热闹。宝钗这几日毕竟勉力支撑,也没办法,只得用尽了心力。把个娇润的咽喉也嚷哑了,又敷衍半日。到了下午,亲友更多,事情更繁,瞻前不能顾后。正在着急,只见一个小丫头跑来说:“奶奶原来在这里,怪不得大太太说里头人多,照应不过来。”宝钗听了,一口气撞上来,往下一咽,眼泪直流,只觉得眼前一黑,嗓子里一甜,又喷出鲜红的血来,身子也站不住,蹲在地上。幸亏莺儿过来扶住。只见血一口口地吐个不住。

莺儿让小丫头赶紧通知宝玉,宝玉却最是个没主意的,只是急得又哭又蹦,不知怎么办。袭人一走,莺儿便成了丫鬟们首领,她立时与麝月秋纹商量,一面服侍宝钗,一面为她请医调治。大夫来把过了脉,才知是急火攻心,虚证而已,并无大碍。

这里宝钗纯粹是累病的,倒没什么。却说凤姐儿那日放刑时,贾府人人自危、噤若寒蝉,官府也故意封锁消息。因此,竟都顾不上管她。

多亏小红与贾芸仍惦记她,又去找倪二和张如圭茜雪夫妇。倪二使了银子,让衙役们早点儿出发,使她少受围观之人非难。张如圭递进话儿说:“是我亲戚,望诸位多加照顾。”

于是,只她一名女犯,两名衙役,乘着凌晨人烟稀少,便出发了。凤姐儿因此躲过了人群谩骂,避开了鸡蛋菜叶子的击打,少受了很多罪。

小红和贾芸又求倪二路上照应。倪二说:“这没别的办法,只能一路随行,暗中保护她。”

小红一听,便把自己全部家当都折卖了,与贾芸一起,准备随着他们走。倪二一听豪气千云,又激发了侠气,他十分佩服小红的作为,便说:“你既如此,我也不妨帮人到底。你们前脚儿走,我便约了湘莲兄弟,也正好也要到金陵走一遭。一是游历名胜,也为了拜会朋友。”“那真太好了!”小红高兴地说。

就这样,先是小红夫妇露了头,随后,倪二与柳湘莲也偶尔出面。最后,有时大家干脆一起吃住。那俩个衙役本见凤姐生的如此漂亮,早生出许多歪心眼子,准备在无人之处下手。现见始终有人监视,便不敢。后来,一路上乐得有人花钱,还陪着说话,便打消了欺负凤姐儿的念头。

于是一路无话,顺利到了金陵。差役们交接完毕,四个人又托亲找友,为凤姐儿融通关系。如今,贾王薛史四家在金陵的祖业,都已充公。结果,她竟被安排到王府旧宅充当杂役,也算是回归本源,得了最好下场。安排妥当,倪二与柳香莲便回去了。

小红与贾芸为了照顾凤姐儿,在当地租房,作起小买卖,经常过去看她。可没多久,凤姐儿便坚持不下去。一是每日活多,凤姐儿累得腰酸背痛;二是常受责骂,被管事的和其他犯人欺负。

她哪受得了这个?因久居膏粱之地,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一时无法适应这个局面,便时时让小红想办法救她。凤姐儿说:“你们若能找到旺儿,他就有办法,你们谁都不认识,岂能成事?再说,你们不舍得花银子,也挣不到那么多,我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难不成在这里扫一辈子地?我宁愿死,也不能这么活!”

小红也是个烈性子人,回去便和贾芸道:“收拾东西,咱们走,谁稀罕管她?本来念及旧日主仆恩情,一直帮她,现在又帮到金陵,还不知足?”一气之下,小红与贾芸折回京城,从此不再管她。只因一句话,凤姐便撵走了小红的心。

一日,凤姐扫院时,拾到了一本屈大夫的《离骚》,她也略学过几个字。在贾府,为哄老太太开心,才装成文盲。殊不知,能看懂帐本的凤姐儿,岂有读不懂书的道理?当她读到: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

“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

“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时,不禁感叹自己初入贾府时的辉煌,那时可真像彭咸一样,似不死神仙-太阳神,如日中天,正应了一个“从”字!又想起前面读到的: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

“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

“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

“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謇修以为理。”

“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

那时颐指气使、发号施令,谁敢不听?哪个不从?又正应了“令”字。再往前,一句“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则顿令她万念俱灰。“木零落”,“人迟暮”,又归于“人木”二字。

如此说来,这一生竟真应了算卦之说,是一场“一从二令三人木”的游戏!正好与屈大夫相反:人家是以草木之身,通过世事拼争,最后从贤而终,而自己却枉费心机,拼成草木之身!想到这里,凤姐气上心头,一口血涌上来,昏倒在地。

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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