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日光寒凉枯草短,月色凄苦凝霜白。

伤心崖下尸枕籍,舞血烈士枉自裁。

狄旗豹尾渡河津,号令不出乱行台。

可叹燕赵豪杰众,南盼檄书久不来。

却说燕青在棋盘坨上纵身一跃,终是疲乏已极,脚下哪有气力跳得远?实则是沿着陡坡,滑落下去的。雪盖山峰,山脊上已堆积了厚厚数十个雪窝子。燕青躯体精干、身材轻盈,这般一个雪窝再一个雪窝地滑一阵、再冲撞一阵,并未直直坠落下去,似有无形之手,一次又一次地减缓他下坠之力。数十丈高的崖壁,便这样滑下来,他一头栽进一个雪坑之中,便摔得昏厥了。

野人尼夫合冲上崖顶,见茅草棚灰烬里盖着数十个宋人老幼。探一探头,依稀见陡坡下又是数十个宋人尸体。没一个活人给他屠戮,再扑一个空,他满心愤懑。便朝雪地上啐一口,悻悻地带着手下的野人和狗,回燕山府去了。满山满寨两族人的尸体,便这般丢弃在那里。待夜里风雪再来时,才算遮住这人间罪孽。有道是:

族裔喋血地为因,雪掩罪孽天悲悯。

如若天地真有灵,何不尽收执刀人?

燕青也不知昏迷了多久才醒转来,这便是上天怜惜英杰,他命里不该绝在此处。待睁眼一看,已是身在一处洞穴之中,脚边烧着篝火,已不感觉寒冷了。扭一扭身躯,满身各处都觉得钻心地疼痛。

闪眼望去,只能看到一个撅着的屁股,身体钻在堵着洞口的茅草里。燕青口里干裂,嗓子里火燎般疼痛,发不出声音来,也动弹不得,只得耐心等着。许久,待那个屁股转过来,将面目朝向他时,燕青借着篝火光亮,半晌才看清,这人竟是时迁!

却见时迁手里捧着半个粗瓷坛子,里面装了些冰雪。他一瘸一拐,走到篝火旁,搬来三块大石架在篝火旁,再将那半个坛子架在石间的火上去烧。原来他撅着屁股掏挖半晌,是去捧雪了。费这么大的事,这要给燕青弄口热水来喝。

燕青浑身动不得,只是脖子能动,拿眼看着时迁,心里激荡,流

下两行泪来。

再细看这时迁,拿条破布围着脖颈,上面都是凝血。平素黑瘦的脸,此刻满是青淤,肿大了不止一圈。还想朝燕青挤点笑意出来,立时疼得他龇牙咧嘴。正是:

梁山双灵兽,此刻态龙钟。敢历生死劫,得命在雪峰。

书中暗表,两日前金人攻寨,时迁纵马去撞,连人带马摔到半坡里,登时便将他摔得晕厥了。万幸他轻灵皮实,没受重伤,但闪了腰胯,站不直、行不远。昏厥半日,夜里他却被冻醒了。

时迁这人自小苦楚,不知经历过多少绝境。遇事总有办法。看看将要冻死,他借着些许星光,在周边乱摸,竟被他摸到了自己的柳叶宝刀,还摸到了一具马尸。许是那马从山寨里摔下来,并未立时便死。挣扎许久,才刚刚咽气。尚有一丝余温在。时迁心内祷告,叩谢苍天眷顾!旋即拿刀剖开马腹,将内脏都拽出来,却将自己缩个团,钻进去藏稳了。又是一觉,恰巧睡到了野人撤去。

古法中原有“马腹疗伤”的典故。时迁此番藏身马腹,不止得避严寒、躲过女真人眼犬鼻,竟然还让被闪到的腰伤好了一大半。真个是上天眷顾,被他误打误撞,才于绝境中逃得性命。

待次日天明,时迁钻出马腹,再各处察看。盗窃那许多年,任何事发场所,他一看便能猜个大概。很快便寻到了裴宣、杨林的下落,他发疯一般,各处去寻燕青。待寻到棋盘坨上,看到地上痕迹,他已猜出,燕青必是自此跳到崖下去了。

时迁在蓟州日久,尽知雪场冰原的脾性。他将树枝绑在腿间脚下,手执两个矛头插着冰面,一点一点地往下溜,花一两个时辰,他便下到了崖底。沿着痕迹,恰好便在雪坑里,寻到了昏厥着的燕青。摸一摸胸口,尚有余温。

盗墓贼出身的时迁,掘土寻洞乃是专长。从崖顶往下滑的时候,他便看到一个土洞。此刻把燕青从雪洞里掘出来,便将他移到此山洞之中救治。有诗为证:

合身敢冲阵,义高不畏艰。骨软藏马腹,缚足探雪山。

夜寒巧捱过,峰高有术攀。梁上真侠客,鼓上蚤时迁。

时迁、燕青二人在山洞中将息了一日,勉强可以行走了,便商议着必得赶紧去和兄长们会合。不识此山路径,二人还得设法攀到棋盘坨上,才能寻得道路沿驿道南去。

这日绝早,时迁在前攀爬一段,便使绳索拉燕青上去。如此反复十数次,花费二三个时辰,终是登顶了。累得两个人只顾不停地喘息。看着大雪盖住的那堆灰烬,念起那数十条老幼性命,二人一边喘,一边垂泪。坡下满眼所及,都被大雪盖住,白茫茫一片干净。燕青叹一声:“世间多少罪孽,冰雪一遮,便都似不曾发生。这数百条性命,

好似从没在世间走过这一遭。”

时迁却道:“俺来过这一趟,必得留下些痕迹,不教人忘却!”

凭着记忆,二人再去山寨废墟里寻找些路上可用的,有些女真尸体的怀里,还揣着金银,时迁哪会客气?翻找一回,两个各栓了一个包袱背着。

去拜过裴宣、杨林,二人下得山去,翻过驿道上石木堆。却见有三匹马,钻卧在木石缝隙里躲雪。

燕青以手加额,欢喜无限:“那日俺射死了番子三个斥候,这三匹马俺拴在南边树上。想来这三个畜生饿得紧了,挣开束缚,自去田间刨雪寻食。如今天冷,牠们还知道躲雪。”

时迁道:“此乃上天眷顾你我,送脚力来了。”燕青顺口吹嘘:“哪里是上天眷顾,都是俺小乙神机妙算,预先备下的。”

二人口里乱说,手上不停。将三匹马都拽起来,两匹骑乘,一匹驮包裹。便顺着驿道往南驰下去。

按时迁意思,要回青州二龙山去。但燕青猜测,二龙山上听戴宗回去示警,依照鲁智深的脾气,若知女真人南侵,断不肯躲在二龙山里,便该去瓦罐寺待敌。

时迁觉得此言有理,便道:“如今俺这条性命已经算是赚的。便是跟他们错过了,俺也要寻机跟金贼再斗上一斗。”

两个便自此向西,经河间,过中山府,奔浚州。仗着年纪小,这两个满身有伤,途中颠簸又数日,那伤却好了许多,都不再酸痛了。到中山府时,看见兵备肃穆,民间不再惶恐战事,生计如常。两个将出银两,还能购得衣裳杂物。如今看上去,这两个锦衣骏马,虽长得黑白各异,却也是一双俏哥儿。有诗为证:

盗墓贼,卖身奴,锦衣怒马人钦服。

英雄不论生何处,天涯横刀镇群胡。

这一日来至双林镇。再行一日便可到瓦罐寺了。双林镇属大名府地方,乃是一个小去处。唯一有些名气的,是这里有个黄牛大集。逢五、逢十,周边村坊里都牵黄牛来交易。贩牛牙子们机灵,还办个“斗牛大赏”,得胜的耕牛立时价逾千金。

今日不是集日,镇上街里颇是冷清,还弥散着一股牛粪味道。燕青和时迁寻个饭铺打尖,各吃了二三斤熟牛肉,饱得不行。时迁抚着肚皮道:“这庖厨卤出的牛肉,比俺在雪峰上烤的马肉香!”

燕青盯着他看,忽然以手加额:“俺在饮马川摔糊涂了,放着这里那个大贤,如何不知道去拜望?”

时迁哼一声:“你要如此取路,俺早就知道,这是要去寻许贯忠。从二龙山下来时,俺和戴宗没听你的,如今终于被你得逞了。”

燕青正色道:“这许贯忠乃是高贤,身在山野,却知悉天下大事。

如今北境战端起来,更该寻他去问计。”

时迁撇一撇嘴:“哪会有那么神,不出门怎知天下事?”嘴上如此说,脚下却忙不迭跟上来。

两人各上了马,牵另一匹马驮着包裹跟着。离了双林镇,望西北小路而行。过了些村舍林冈,前面却是山僻曲折的路。两个口里说些北境局势,胸中肝胆,倒也不累。出了山僻小路,转过一条大溪,约行了三十余里,燕青用手指道:“这座山叫做大伾,那座峰下便是许贯忠的庐舍。”

又行了十数里,才到山中,不觉天色已晚。那山峰峦秀拔,溪涧澄清。转过几个山嘴,树木丛中,闪着两三处草舍。门外竹篱围绕,柴扉半掩。修竹苍松,森密前后。内中有几间向南傍溪的茅舍。

一个黄发村童,穿一领布衲袄,向地上收拾些晒干的松枝,积于茅檐之下。听得马蹄响,立起身往外看了,叫声奇怪:“俺这里如此僻静,哪得有马经过?”

燕青跳下马,也扯时迁下马,都整一整衣襟,对门里拱手道:“有故人拜访贯中先生,还请通禀一声。”俄顷,柴扉一开,踱出一个先生,生得如何,但见:

七尺身材,掩口髭须。眉分八字,目炯双瞳。

吕公绦、青布履,头巾抹眉梢,褐布素道服。

原是山林闲逸士,今非碌碌庸懒人。

燕青赶忙躬身施礼道:“一别又是数个年头,与兄长不得相聚,想煞小弟。”许贯忠回拜道:“何劳惦念。你我半生交契,却数番失联。今日还能相见,幸何如哉!”

时迁上前一步,躬身施礼道:“听燕青常道来,贯忠先生英雄肝胆,闻名久矣!今日幸得拜见,小可三生有幸。”

燕青介绍“此乃鼓上蚤时迁,如今俺梁山泊兄长所剩不多矣。”

许贯忠连忙去扶时迁手臂:“小子乃山野之人,何劳足下如此礼下。梁山泊英豪,小子各个敬佩。”

寒暄已毕,许贯忠帮忙卸下鞍辔,把这三匹马牵到后面草房中,唤童子寻些草料喂养。许贯忠携着燕青,同到靠东向西的草庐内。推开后窗,却临着一溪清水。三人就倚着窗槛坐地,论起当下时局。

燕青便讲述这半月里,他亲历的这许多事。许贯忠听罢赞道:“足下两位乃真豪杰!那裴宣、杨林慨然赴死,更是国之魂魄!”

时迁急着问:“那女真番子占了燕山府,还敢再犯咱这大名府来么?区区两三万人,如何攻取河间府、中山府、真定府这数座大城?”

许贯忠道:“你二位这几日在旅中,未得消息。腊月十八,番兵去攻保州安肃军,不克。二十一那天,番兵围攻中山府,安抚使詹度善守,番兵也不克。今日乃是二十八了,尚不知番兵的动向如何。”

时迁奇道:“先生在此深山中隐居,如何得知山外千里之事?”

许贯忠捋髯做高深状:“山人善能掐算,过去未来前后百年之事,山人一算便知。”

时迁颇为不信,正思量拿话去怼他,门外童子进来禀告:“信鸽传讯来,两日前番兵攻陷庆源府(石家庄赵县)。”

许贯忠登时面色大骇,捋髯的手一颤,揪下数根杂色胡须,他却不知道疼:“庆隆府一失,金贼向南可直扑俺大名,回师亦可围攻河间、中山。此要害处落下一子,半个棋盘,大势危矣!”

燕青、时迁便顾不得嘲笑他刚才的做作,赶忙去问:“依先生看,女真还要南来咱这里否?”

许贯忠顿足骂道:“此必是郭药师这个奸贼,知悉俺大宋虚实,献计给金人。按常理,国战宜蚕食。金人这点兵力,要依次攻取咱河间、中山、保定、沧州这数个大城,即便都打下来,军力也都耗尽了。好比使个‘力劈华山’的招式,咱这边还招架得住。可这伙儿金贼绕城而过,径直朝南边来,这是要奔汴京去的,乃是‘黑虎掏心’之策。此奸计往往成功!”

燕青奇道:“金人绕城向南,后路尽失。既无粮草接应,也无援兵跟随,如此冒进,岂不有来无回?”

许贯忠叹一声道:“这便是郭药师这贼子,可恶之所在。俺大宋军制,太祖时京师禁军最强,边军次之,寻常州郡最弱。传到本朝,已是边军最强,禁军羸弱,州郡不堪的局面。此番金人绕过边军,直趋京师,各州郡便似无人之境。俺宋朝民间富裕,金人打到哪里便吃到那里,要什么粮道?无人敢与之野战,他又怕什么后路被断?”

时迁也道:“现下朝廷里,文官要钱,武将怕死。各州县虽有官兵防御,都是老弱虚冒。一名吃两三名的兵饷,到得点名操练,却去雇人答应。上下相蒙,国家费尽金钱,竟无一毫实用。临阵时节都不知厮杀,一见前面尘起,转身就跑,只恨爷娘少生两只脚。百姓怨恨朝廷,遇贼哪个向前?”

正说之间,童儿领着几个乡民进来,大叫道:“朝廷里换了皇帝也!”一句话惊得三人都呆愣住了。有诗为证:

父子凄然夕照中,九锡禅让戏忠灵。

都惧女真色荏内,衰草枯木五国城。

乡民七嘴八舌叙述,三人渐渐听清晰了原委。广阳郡王童贯畏惧粘罕,腊月十二月初八从太原出逃,十六那日逃进汴京。宋金开战的消息才大白于朝堂。腊月二十,徽宗封太子赵桓为开封牧。二十二,徽宗下诏罪己。二十三,徽宗传位给太子,赵桓哭拜受禅让登基,号曰钦宗,改明年为靖康元年。

时迁张口便骂:“这个老儿享乐半生,如今开战了,他却把帝位

丢给儿子,自己躲清净去了,好不要脸!”

燕青道:“却是童贯这个奸贼,那日从燕山府逃去太原,俺就看他是个没卵子的,哪里敢去抵挡金人。”

一个乡民道:“幸喜太原知府唤作张孝纯的,还有副都总管王禀,率军民死守城池。金人西边这一路元帅唤作粘罕,如今仍在围城,未能南下。”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