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操一语怒能责,言语不通争靠拳。
目不识丁睁眼瞎,词不达意四体残。
华夏皆受秦皇佑,同文同语抱一团。
燕山府里,每日见到最多的人,就是郭药师所率“常胜军”的兵卒。他本是辽国军队里的军卒,奚人、渤海人居多。设四彪官,每彪五百人。原驻扎涿州,数年里增至万人。
此时驻防燕山府城中,受汴京权贵优待,招纳辽国降卒及流民,已增至三万余人。彪悍粗野,虽已受朝廷招安,但服饰、兵制、统属悉如旧时。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只听郭药师一人驱遣。
新迁来居住的宋人,畏这“常胜军”莽汉如虎。便是各地调来镇守的禁军、西军、厢兵、土兵,各色汉人军卒,与这群“蛮兵”也相处不到一处。
“蛮兵”待遇本就最高,还骄悍霸道,任意劫掠,官衙有司都不敢去拘管。却教宋人军卒如何服气?
数年之间,这燕山府军与民之间、宋兵与蛮兵之间,都隔阂日深,渐成水火之势。
看着青驴不能出手,这小厮灵机一动,跟时迁商议:要把驴杀了卖肉,好换回本钱。
时迁却道:“卖生肉给酒店,倒不如煮熟了挑到集市上散卖,赚得还多些。”
燕青深以为然。从二龙山下来,游荡了数十天,三人都是花钱惯了的,身边盘缠早就用尽了的。本打算寻到公孙胜时,能问他讨一些来用,没料到不止吃了闭门羹,还添了朱武、樊瑞两张嘴。看他俩也不是那有积蓄的主,这几日路上遇到花销,二人都袖手充楞,显见也是囊中羞涩。若在燕山府不弄些盘缠,如何南去?正是:
囊中不丰休称侠,江湖处处要钱花。
醉后诗仙头搔破,难赎貂裘五花马!
骡马市一旁就有杀驴的作坊,虽然也是番人开设的,但只要把牲口牵过去,无须交谈,他那里便动手宰杀。待留下兽皮和头蹄下水,权当工钱,牲口的主人可将精肉带走。
两头驴各杀出了百来斤精肉,二人兴冲冲背回店铺里。夜来陪个小心,问店家借锅灶用,又借了店里一副担子。二人连夜煮熟了驴肉,起五更挑着,赶趁早市去卖。
朱武、樊瑞、戴宗那三个道人,见他俩这般费周折,只为赚盘缠钱,也知自该寻趁些银钱回来。便都穿起道袍,各去街上闲走。卜卦算命也好,测字摸骨也罢,便是驱妖捉鬼去,也得弄些银两来,好凑
够盘缠。
燕青、时迁挑担去卖熟驴肉,鱼藻池边就是一个集市。二人挑担过去时,恰好街角有个宋人,撂担子在卖炊饼。两人起早正好肚饥,便花十文铜钱买两个炊饼,掰开夹着熟驴肉吃,不曾想鲜美异常。
燕青灵机一动,伸手去那人担子里取个炊饼出来,夹满了碎驴肉,请那卖炊饼的吃,他也连连称赞“好吃”。燕青跟他商量:你这炊饼卖五文一个,夹上俺这驴肉,咱卖二十文一个,分你六文。搭伙试卖一回,可愿意否?那人应了。
却见燕青跳上鱼藻池栏杆,顿开嗓子,高唱一首“驴肉炊饼歌”,词是现编的,曲却是汴京时新的。道是:
天上龙肉地上驴,麸麦炊饼芝麻皮。
花钱少,滋味奇,廿文铜钱抢不及。
唱得宛转悠扬、风趣俏皮,引得集市上的行人,都围过来听歌尝肉。连连称赞、慷慨解囊。
时迁和卖炊饼的搭个手,剁肉、掰饼、收钱、递货,流水价忙碌。日头升起来,集上人群逐渐散去。三人看看熟肉和炊饼都卖得爽利,已所剩无几,便商量分账,散去再各卖各的。
忽见集上卖货的人都乱撺起来,口里道:“快躲、快躲,那野兽都奴儿,又从军营里跑出来了。”纷纷跑入池畔巷内去躲。那个卖炊饼的,唬得帐也不算,钱也不要,挑起担子一道烟跑没影了。
燕青和时迁立着脚,相互看看道:“好生作怪!这等一片锦绣城池,却那得跑进野兽来?还是从军营里跑来的?”
只见远远地黑凛凛一条大汉,吃得半醉,一步一攧撞将来。形貌生得粗丑。但见:
衣襟左掩,发搭齐肩。碧眼黄须面皮黑,一头拳拳卷螺发。
遍体腌臜沙鱼皮,钢腰铁脚阔膀膊。
露胸前一丛青苔毛,顶额上三条沟壑纹。
两条杈枒怪树臂,挥天指地;
一双臭秽枯桩腿,摇东晃西。
面目依稀似鬼,身材仿佛如魔。
那番人军汉三两步抢到燕青肉担前,伸手便去抓起一块熟驴肉塞入口中。咀嚼几下,噗地吐出来,口里骂道:“假牛肉…难吃!坏人!”举拳朝燕青便打。
人地生疏,燕青不欲多事,侧身让过那番人拳头,开口劝解道:“这是驴肉,比牛肉好吃。”
那番人好似听不懂燕青的话,嘴里只是嚷叫“假牛肉!坏牛肉!”,回身还来抓燕青。
时迁在一旁看不过,他是个惹事的祖宗,如何能闲得住?见这番
人动手,他在侧抬手便是一扁担,正中那番汉肩头。
那番汉吃痛,转身来抓时迁,怎奈何时迁腿脚灵便,上蹿下跳,那人如何追得上?
燕青这几日跟番人接触,尝尽“对牛弹琴”的苦。一见这醉汉不懂人言,还来动手,便只能拿拳脚跟他交谈了。便跳到一个空旷处,招手让他过来厮打。
那番人奔他冲过来,却被燕青去他左胁下穿将过去。番人性起,急转身又来拿燕青,被燕青虚跃一跃,又在右胁下钻过去。番人大汉转身终是不便,三两下脚步便乱了。
燕青却抢将入去,用右手扭住番人,探左手插入交裆,用肩胛顶住他胸脯,把那番人托将起来,借力便旋起来。只三五旋,已合身旋到鱼藻池边。燕青双膀发力,口里叫一声:“下去”,便把那番人头在下,脚在上,撺下池水里去,溅起冲天浪花。
燕青扭头冲时迁一挥手,二人挑起担子,撒腿便跑。穿街过巷,绕两绕才跳回客店院中,闪进屋里。撂下担子两个便狂笑起来,仿佛孩童时淘气,躲过大人眼光,那般快活。
时迁捂着肚子笑道:“也不知那番子会不会水,可别淹死了他。为一块驴肉丢了命,不值当!”
燕青笑够了,去担子里拿出卖剩下的一块熟驴肉,一边吃一边道:“番人淹死不淹死,俺不在乎。可怜那个卖炊饼的宋人,炊饼钱都没来得及拿,便被吓跑了。也不知回家挨不挨婆娘的骂。”正是:
男人立在天地间,总要敢将祸事担。
身背几张嗷嗷口,岂敢轻抛炊饼钱?
傍晚时三个道人都回到客栈。朱武一脸忧虑,茶饭不思。众人问及,朱武道:“祸事就在眼前,如之奈何?”
众人问起缘由,朱武道:“吾朝廷跟金人交割涿、易、檀、顺、景、蓟六州之后,金人初定契丹辽国全境,必得有一段对内整治的辰光,以求政令畅通。边境上应有一阵的相安无事。”
戴宗也打听到了一些,接口道:“谁料北边平州,有个渤海人唤作张觉的,拥兵六万占住平州,在宋、金之间首鼠两端。”
朱武道:“不是首鼠两端,金人来时他已然降了。金人以平州为南京,令张觉为留守。去岁他起兵反金,派人去汴京见道君皇帝,许诺要带平、迁、来、润等州归宋。道君帝加封张觉为泰宁军节度使,许他世袭以治平州。”燕青道:“此乃妙事,怎称祸事?”
朱武道:“俺宋国已经跟金国订了盟约,划定了边界。若作真君子,则行王道。不去理睬张觉,谨守边界,任金国内乱去。若贪这一块疆土,则作真小人,行霸道。举燕山府之兵进占平州,让金人攻不动平州,更无法南下。一口吞了此地,落腹为安。”众人皆曰有理。
朱武叹道:“可惜咱这为道君帝,贪小利而推责、重虚名而无能。非王非霸,误国误家。”
戴宗道:“只闻听张觉叛金,引来金人大军平叛,攻陷平、滦之地。现大军都在宋、金边境之上。”
朱武道:“着啊,局势如此险恶之时,咱家道君却要行妇人之仁,收留败将张觉入境。却把祸水内引,授金人叩边以口实。”
戴宗道:“道君既封了张觉,他便是宋臣。如何不该收留?”
朱武道:“军力是立国根本,道义是军心所在。当下我朝军力羸弱,更怕道义失了,再散去军心。败亡不远矣。”
燕青道:“不就是收留了败将张觉么,收便收了,泱泱大宋还保不下张觉一个?”
朱武叹道:“若是小乙为君,也不失帝王之气。可惜咱家道君,先是抵死不认收留张觉,抵赖不过,又命燕山知府王安中,斩了个跟张觉长相相近的人,拿假首级去骗金人。”
众人齐声骂道:“此乃无赖行径,哪有上国风范!”
朱武道:“我言祸事,乃是刚刚听得人言道,金人已认出那首级有假,抵死要真张觉首级,前日王安中奉道君旨意,已将真张觉斩了,首级已送到金人那边了。”
众人闻言皆怒,言:“如此行事,既无仁君之德,也无暴君之烈。反复无常,前倨后恭,实乃懦弱昏君!”
朱武道:“此举必然大大伤犯同是番人的‘常胜军’,令其兔死狐悲。可燕山府城防,又要靠他们维持。任其事反伤其心,授人刀斧而辱之,祸事必不远矣!”此正是:
有为辟疆土,不惧称暴君。无为重德行,爱民做仁皇。
赵佶性轻佻,无能乱为政。无道效王霸,山川惹膻腥。
五人都觉得情势危在旦夕,商议对策:此刻困在燕山城里,既无兵无权,改不得国情军阵;又无钱无粮,逃不开兵凶战危。一旦战端开启,五个人裹在难民之中,生死岂能自主?
朱武此时脑筋清楚:“战端一开,金银都无用处了。此时不论去偷去抢,赶紧弄到马匹、军械、干粮、药剂。不怕多,五人用不了,还能以此为凭,收拢些青壮流民。若拉起一支队伍在手里,便可临敌自保、逃出险境!”
说罢,趁夜便行动!时迁和戴宗一路,去寻高门大户,弄些金银在手,天明便去购买粮食衣袄药剂等,多雇车马拉出城去,再寻出路。
燕青和樊瑞一路,去城东北角落那个骡马市,休伦牛马骡驴,能偷便多偷几头回来,以便上路使用。
朱武便在客栈里守着,一俟天明便出城去,在来时那家“安平驿”客店里守着,等这两伙人来,会齐了好上路。
话休絮烦。到次日午时,安平驿庭院里已停了停了七八挂马车,都装载了粮食、衣袄和酒肉、药剂。尚有马五匹、牛三头、骡驴各两匹牵到。
原来时迁这个贼祖宗出手,绝不走空。一夜连盗八九家高姓大户,只要金银。拈指间购得所需,雇马车一遭运到这里。
燕青两个也不含糊,怀里揣着一大把蘸了盐的碎饼子,潜行到骡马市,等到四更天最黑时下手。专挑骡马市上着辔头的牲口,给口里塞了盐饼子,好不让牠叫唤。再拿长绳把牲口缰绳系在一起,悄悄从骡马市一处城墙豁口牵出城来,从护城河外绕行,快到午时,赶到安平驿。
朱武早起出城时,在城门外人市上,便已寻下了十来个做短工的流民。见两伙儿人马都到了,即刻从时迁手里要过碎银,引诱着这些马夫、短工,上路往南去。五个人监督着头尾,一迭声催押着车仗快行。走一步,便离险境远一步。正好似:
慌张张避险保命,急忙忙逃去无踪。
丧家犬无暇择路,离群雁悲鸣失声。
此时燕山府官衙里,张灯结彩,人声鼎沸。日前朝廷行文至,因收复燕山府及涿、易、檀、顺、景、蓟六州有功,按神宗“能复全燕之境者,虽异姓,亦可封王”之训,特进童贯为广阳郡王。
郭药师等一众守将军官,齐齐称颂童贯功德,自此将称呼从“童枢密”改为“童大王”。年届七旬的童贯,闻听“大王”称谓加身,欢喜得双眼没缝。
郭药师道:“为庆贺恩相封王,本城该当大张灯火,与民同乐,仿汴京元宵节体例,举城欢庆五日。诸位大人心下如何计议?”
燕山知府王安中道:“自古未有内官封王者,童枢密可谓古今第一。本太守欲晓示居民:多设花灯、社火,府衙前添搭两座鳌山,照依东京体例,通宵不禁,放灯五夜。恩相务要与民同乐。”
郭药师道:“便请本府兵马总管,呼延灼将军,亲引铁骑马军,绕城巡逻、震慑。某领一彪军马出城驻扎,以防北国宵小偷袭。”
呼延灼虽不喜众人劳民伤财,只为讨童贯欢喜,但职责所在,不由得他不应允。只是朝童贯供一拱手,道一声“不劳挂记”。
童贯见一众如此说,心内大喜。双手捋动一脸半黑胡须,满脸得意之色。一旁蔡攸未获赏赐,心里不悦,缄口不语。众官商议已定,随即出榜,晓谕居民。
燕山府收复归宋不过三年,因居于要冲之地,买卖商家云屯雾集。得听放灯庆贺,周围乡镇村坊之人都来赶趁。城中各处宫观寺院、佛殿法堂、三瓦两舍,各设灯火。豪富之家,门前扎起灯栅,都要赛挂好灯,巧样烟火。通衢大道缚起山棚,摆放五色屏风灯,四边都挂名
人书画。大街小巷,家家都点起灯来,通宵不灭。
原本为备边患,燕山府城里严令禁酒,若军卒偷饮被抓,责罚极重。再有入夜即净街,全城人等皆不许走动,违者入狱。此一番大兴社火,五日狂欢,宵禁形同虚设,酒禁无人理睬。
城内外制酒贩酒者,借机打破禁忌,休论村醪社酝、哪管滑辣清香,都一股脑儿运进城里来。家家痛饮酒、营营躺醉汉。偌大个燕山城里,仿佛拿酒洗过一遭。但见:
看短短芦帘遮残日,嗅飘飘酒气醉秋风。
古城商坊,磁盆架上,白泠泠满贮村醪。
傍街客店,瓦瓮灶前,香喷喷初蒸社酝。
执戟军汉,偷尝三斗宿街头,辗转反侧。
带甲虞候,牛饮二升也醉瘫,鼾声震天。
只有呼延灼心存警醒,没日没夜带着百十个军卒,查封售酒店铺、呵斥守军回营。可管了东街,西街再卖;抓了南营,又醉了北营。连城头上当值的,都躺倒了一片。呼延灼无奈径入府衙去寻王安中,要他发签派衙役,跟着自己一道全城禁酒。
那厮嘴里应承,心里却嗔怪呼延灼多事。手下衙役也都一副懒驴模样,任你呼喝责骂,只是不动。
三日前有七八家上户来报失盗,称丢失金银价值数千贯;还有骡马市的十来个奚人,连日到来府衙吵闹,说丢失骡马牲畜十数匹。都要官府勘察寻找,拘捕盗贼。衙役们一样没精打采,推脱着不去理会。
放灯第三日入夜,燕山府一片寂静。三更时分,猛听得城里城外一片嘈杂之声,接着各处火起,到处是番语叫嚷之声。
呼延灼正在帐中歇息,却被声响惊得跳起来。帐外军士来报:“常胜军背反,满城里放火劫财!”
有分教;宣和七年多事秋,奚人叛宋引金酋。
毕竟呼延灼在乱军中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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