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湿暗洞窟道人家,只依青灯度年华。
双双黑蝠戏书案,翩翩柳絮乱寝沙。
叹声缈,磬声哑,夜听狼嚎昼听蛙。
丐者问道仙何处,掩面闭户无语答。
《叹公孙道人》
却说二龙山上,时迁劝所擒女真人归降不成,皆言“情愿就死”,无奈丢与一把解腕尖刀,令其自便。
为头一个接过解腕尖刀,毫不迟疑,便往自家颈上一勒,血溅而亡。其余女真汉子,次第以此刀自戕,或刎颈、或剖腹、或刺心,日不移影,尸身遍地、血浸当庭。观刑众头领及军士皆骇然,静悄悄半晌,半晌无人言语。
林冲立起身叹道:“皆是豪迈之人!若能安守他自家山林,子孙绕膝,多管是好?偏要来俺宋境细作,造下无穷罪孽,死无葬身之地。可恨、可怜、可叹!”
便吩咐军士都将尸首抬到后山,连同衣帽,都将火烧化了,灰烬撒到林草之间,再不留一丝痕迹。此正是:
无定河边唐人骨,狼居胥下汉杰碑。
可笑女真奸细陨,二龙山间作草肥。
没过几日,瓦罐寺那一众家小眷属,都赶到二龙山上来,一路平安。唯独女僧凡净,死活不愿离开瓦罐寺。这女子自从到得瓦罐寺之后,自己去寻了一间净室,一边参禅静修,一边帮众女眷做些针线女红。却也自得其乐。待听闻女眷们都要迁去青州地界,她却老大不情愿,对阮母言道“贫尼本是东京人氏,不愿离乡背井。况且贞娘、锦儿都葬在汴京郊外。身居瓦罐寺这边,尚能四时祭扫。若是去了青州,岂不是让亡人绝了祭祀?”
一语惹得阮母、金翠莲和玬儿都悲从中来。玬儿痛哭父母都葬在杭州,坟茔无人多年修葺。阮母哭诉阮小二、阮小五尸骨无存。便是金翠莲也在痛悼,养父坟茔却在酸枣门外相国寺菜园,今日东去,恐
怕再无亲身祭扫之日。
痛哭一场,阮母、金翠莲、玬儿三人,终究还是挂念丈夫、儿子,收拾启程。便依了凡净,留她在瓦罐寺静修度日。还有十数个旧日伴当,有从谓州跟随鲁智深到此的,也有相国寺菜园里跟来的,还有东京城里掘土盗宝的,都已剃度出了家,也留在瓦罐寺里。至此,这个古刹,真个成了佛门净土矣。有诗为证:
五百年前瓦岗魂,借名瓦罐来栖身。
喜得凡净织锦女,勾联霞彩悼亡人。
再说二龙山上,自十几口女眷、孩童上来,肃杀军营登时增添了烟火之气,甚至时不时就鸡飞狗跳的。
阮母见了郑秀儿十分欢喜,口颂佛陀,让阮氏一族添丁,子嗣有望。金翠莲、王玬儿与丈夫久别重逢,每日里形影不离。
三个女童,数月里都长高了许多,也相处得十分熟络。阮母做主,都给重新取了名,原来的“鲁秦”改做“鲁秦娥”,“林贞”改做“林贞珍”,“杨锦”改做“杨锦绣”。按阮母说法,“秦娥”、“贞珍、“锦绣”这样才像女孩的名字,叫着顺口。
众人也觉有理,便依了阮母。可惜秦娥虽是女孩,自小却是男孩儿性格,引得贞珍、锦绣都似男孩一般的淘气。
秦娥在相国寺菜园捡的那只猫仔,哪知却是一只猞猁仔,现下已长成三尺大兽,威风凛凛。还好性情温顺,只听三个女孩驱遣。此番来到山林间,这畜生仿佛龙归大海,每日蹿房越脊、飞崖过涧地撒欢。三个女童便追着牠满山疯跑,抓鱼赶鸡、逐牛追马,便似三头小野兽一般。虽然每日里淘气,弄得满身尘污,却喜天性尽释,却驱走了心内昔日的阴霾。
长辈们拘管几次不听,又怜惜这三个孩儿都身世凄苦,也便由着她们胡闹这一阵。待长大些,自然就学会稳重端庄了。正是:
少儿天性烂漫花,恣意伸展嫩蔓芽。
最惧寒霜摧根骨,蕊到秋时自成瓜。
看着鲁智深、林冲、杨志、阮小七四家人,夫妻相得、母慈子孝、孩童绕膝,整日其乐融融,戴宗、时迁、燕青三个光棍儿,心里颇有些吃味。自梁山聚义,军旅倥偬,数年里哪得空闲?如今有些闲暇,便思量出山去,了一了心中夙愿。
这一日戴宗跟鲁智深道:“欲下山游历、访友,也许邂逅奇遇,带个佳偶回来,‘追比先贤’。”不想被燕青、时迁听到,也哄闹着要结伴同行。
鲁智深呵呵大笑:“你等这是静极思动了,到底是年少些,耐不得寂寞。快去快回,洒家等着见你等带回的佳偶,如何出色!”
择个良日,三人结束停当,各骑一匹寻常驮马,与众兄弟作别了
下山去。平素杨志管钱粮,便将一包银两塞进戴宗包裹里道:“仔细
花用,休苦了口腹。”
鲁智深跟林冲对视一眼,笑一声道:“放着时迁这个‘贼祖宗’在,他们怎会缺银子使?”身后一堆女眷孩童听了都笑。
三人下到山根处,回头再望一望这二龙山。只见两下里山峰雄壮,中间只一条路上去。两山环绕将来,包住这座寺。门前三座殿门,一段镜面也似平地,周遭都是木栅为城。上山之路有三处关隘守住。上得三处关闸,才见宝珠寺。看那三座关时,已摆着擂木炮石,硬弩强弓,苦竹枪密密地攒着。端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戴宗对燕青、时迁道:“天幸,吾等寻得这一处险地,存得此身。平时不觉什么,若逢乱世,唯此处可庇佑人宅无忧。”
燕青道:“如今打破曾头市,咱二龙山上兵强马壮,钱粮殷足。便守他个三五年,也衣食无虞。有此所在,幸甚幸甚!”正所谓:
狡兔全凭三窟佑,熊羆还需一洞眠。
寻得桃源存身地,笑看沧海换桑田。
三人一边闲聊一边走,信马由缰。没半个时辰,见一处废旧房舍存于道旁。看局势原来是做酒店来用的。燕青跳下马,拉着那两个人,牵着马入内,寻个洁净些的所在坐下。
燕青献宝似的,拿出三枝女真人的“勿吉铁”箭矢,在戴宗、时迁面前一通乱晃。戴宗奇道:“你拿着劳什子作甚?箭镞上带毒,仔细伤着自己。”
燕青一脸得意:“就是为着它带毒,用在俺的川弩上,见血封喉,威力倍增!”说着便从马鞍后兜囊里取出川弩,将“勿吉铁”扣上去,尺寸刚好合适。
燕青嘴里不住叨念着:“女真人弓小,箭矢短了一截,正好配俺手弩。俺自打见到这箭矢,便盘算好了:此后上阵,遇到劲敌,俺就用这毒箭。你两个看到俺扣上这带尾羽的,便知此箭带毒,小心躲避。”
时迁闻听燕青如此说,也一脸神秘,自袖中拿出个鹿皮小包,打开露出五把飞刀,发出蓝色幽光。
时迁道:“只你有此心思?与俺争斗的那厮,所用飞刀不俗。俺特意从缴获兵器里寻出来,拿只鸡一试,果然有毒。后怕之余,俺也收起来,已备上阵之用。”
戴宗看看他俩都得了新家什,满脸艳羡道:“你俩都有了歹毒家什,只俺还是几个铁弹丸。遇到劲敌,威力不足。”
燕青见他矫情,便将凌振赠与的“摔炮”都掏出来,递到戴宗手上:“有这个‘宝贝’,恰好适合与你。用弹弓射到对手身上炸开,不死也震晕他。加上你鬼魅步伐,他愣怔间,你已到他身畔,岂不手到擒来?”戴宗大喜,接过那几枚“摔炮”,扣上弹弓试一试,也算
趁手。有诗为证:
金钢钻金磁,良器助良人。器凶无罪衍,只看施用身。
燕青见这两个心情大好,趁机提议:“小乙生平有一位好友,乃隐士高人,名唤许贯忠,居于大名府浚县之大伾山中。神通非常。燕青带两位哥哥去拜会一番,定有裨益。”
时迁闻听,将头摇得风摆一般:“俺最怕隐士高人,拿腔作势的。满嘴听不懂之言语。俺许多年不曾回蓟州了,如今听闻已回归宋境。你俩跟俺去蓟州一游,如何?”
一个要往西,见隐士高人。一个要往北,看蓟州景色。两个小厮争执起来,各不相让。
却见戴宗一副高深模样,捋着那稀疏几根山羊胡子,摇头晃脑:“听俺一个主意,便去蓟州,也能见到隐士高人!”
燕青和时迁脑子都快,听戴宗一语,顿时惊醒梦中人。齐声叫道:“着啊,如何忘记他了?自宣和四年底,征罢淮西王庆,公孙先生便别去归家,侍候老娘。不觉已经三年多过去,也不知先生近况如何?那可是绝顶的高人!”
戴宗笑一笑道:“还有你等不知的,河北降将乔道清、马灵;咱山寨的朱武、樊瑞,这几个有道术根基的,都在他那里静修。若论兴旺,他那里堪比咱二龙山哩!”
燕青、时迁大惊:“哥哥如何知晓?”
戴宗道;“你等可记得,乔道清和马灵,先于公孙胜辞别了去?南丰城里,彼时公孙胜在旁,只不做声。那马灵亦习神行法,与俺亲厚。暗地告诉,他二人要去寻罗真人,从师学道。公孙胜那时便知晓二人心意,故而默不作声。”
燕青嘴快再问:“朱武和樊瑞何时去到蓟州?”
戴宗道:“前日俺去登州时,听孙立提及,朱武投樊瑞得授道法,两个做了全真先生,云游江湖。最后去投公孙胜出家了。”
燕青击节道:“正该如此,叵耐朝廷的鸟官职,辱没了吾等好汉的名头!”
时迁道:“如此你我快马加鞭,直去蓟州便了。”
戴宗故作神秘道:“也许路途之上,还能遇到故人。”
燕青、时迁追问,戴宗绝口不言。引得那二人心痒难耐。
时迁大不悦道:“不就是前几日往北走了一遭,多了些见闻罢了。居然吊人胃口。以后俺知晓了新奇事,也要多瞒你几日!”
说笑间启程上路,要紧要慢,那两个都依着戴宗。平明行阔路,向晚投村店。三个人于路闲说些江湖上趣事、回忆些往日峥嵘,倒也不觉得寂寞。有诗为证:
山径崎岖静复深,西风黄叶满疏林。
偶因争执错宿头,不废寻仙行路心。
时逢八月中旬,这一日三人来到一个去处,四围都是高山,中间一条驿路。戴宗却自认得,便对燕、时二人道:“此间地名唤做饮马川。山势秀丽,水绕峰环,绝好的去处。不知能否得遇故人。”
燕青和时迁想了这一路,猜不到故人能是哪个。如今听闻故人将至,遂打叠起十分精神,马上加一鞭,一直往前去迎。
岂料忽地一声锣响,战鼓乱鸣,走出一二十个小喽罗,拦住去路,当先拥着一筹好汉,挺一口泼风刀,大喝道:“行人须住脚。你两个是甚么鸟人?那里去的?会事的快把买路钱来,饶你两个性命!”
燕青、时迁一心来见“故人”,却不料山贼打劫。也不知跟“故人”有何瓜葛,楞在当地。
身后戴宗催马赶过来,高叫:“不可动手,故人在此!”
待马到近前,戴宗却不识得来人,还思量这是铁面孔目裴宣和锦豹子杨林的手下,便开言道“吾等皆是你家裴、杨二位寨主的故交,特来寻他做耍。赶快带吾等进寨!”
那汉闻听一愣,开口骂道:“赔什么羊?哪个欠了你的羊?俺就是寨主,赶快留下买路的钱,才能放你等过去。若不给钱,刀枪无眼!”
看看话头说不到一处,燕青便跳下马来,取过那根“枯藤杵”下场,持杵在步下搦战。谁知那厮刚学得用刀,也骑不得马。二人步下对敌。但见:
一来一往,似凤翻身;一撞一冲,如鹰展翅。
一个搠去,忘却法度;一个遮拦,鲜有准头。
这个丁字脚,乱抢入来;那个鸳鸯步,收脚不住。
因戏谑,上不得凌烟阁;惹齿冷,恨不能入画图。
那厮一口泼风刀嫌重,不似燕青枯藤杵轻灵,渐渐只办的些遮拦。越斗圈子越大,离燕青越远。再要几招,这厮怕是要转身逃走了。
好浪子,发起忿恨,觑个方便,翻身背刺一杵,正中那厮右臂。
那人将长刀撇在一旁,抱着臂膀蹲下身去了。
时迁眼见现成便宜,岂能不占?几步蹿过去,拔刀逼住那厮脖颈。
戴宗正待试炼“摔炮”威力,张弓一弹射出,正砸在一个喽兵胸前挂的护心铁牌上,一声炸响,腾起一股黄烟来,酸臭难闻。
乡野间喽啰兵,哪里见过这等“法宝”?都吓得高叫“妖孽”,一哄而散。
戴宗揪过那个“寨主”,仔细问询裴宣、杨林下落。那人竟懵懂不知。便让他领到山寨去,真个是裴宣旧时所占山寨。走入去一看,早已破败不堪。看得出这几个蟊贼,连口吃食都未抢到,山寨里竟比乞儿窝都破烂。
燕青、时迁问戴宗道:“原来你说的故人,便是裴宣、杨林?这
样破的山寨,哪有你吹嘘的那般秀丽?”
戴宗道:“昔年俺随宋江经‘江州劫法场’,刚到梁山泊入伙,受命来蓟州寻公孙道人。路遇杨林,再遇裴宣等在此落草。是俺说动他们去梁山泊入伙,也算俺入山寨的第一场功劳。”
时迁道:“便是你这遭,在蓟州说动石秀。后来他助杨雄杀了奸夫淫妇,打着你的旗号投靠咱水泊的。俺不合也被纠集来。”
戴宗反唇相讥:“俺可听说,你是非要跟着杨雄石秀入伙的,人家可没‘纠集’你。便是你,没等入水泊,就在祝家庄偷鸡,惹下仇怨。晁天王差点斩了你这杀才。”
时迁正待回嘴,燕青截住话头道:“旧事休提,你怎知能在此地得遇杨林、裴宣?”
戴宗道:“此番俺去登州,听孙立讲,裴宣自与杨林商议,两个人已回这饮马川求闲。原想顺路会他们一会。哪知他二人并未回山寨落草。亏煞吾等千百里路奔过来,可惜无缘得见。”
燕青笑他痴:“俺若‘求闲’,必选高城大邑,或是乡间庄院。”
时迁也跟着凑趣:“落草劫掠,刀尖舔血,怎能叫做‘求闲’?”
说得戴宗一时无语,转头训斥起那“寨主”来;“你这几个不成器的东西。如何把好好的一座寨子,糟蹋成如今这个惨淡光景?”
那人噗通跪下,声泪俱下:“好汉容禀:俺这里秦汉时归‘渔阳郡’,今属蓟州地界,却被辽朝契丹人管辖。幸喜承平日久,这里汉族人和契丹奚人杂居,尚能和睦共处,俺百姓得以繁衍。”
戴宗道:“着啊,俺三次来过此间,眼见得村坊齐整,人丁兴旺。奚人牧马、汉人耕田,尚都能丰衣足食。”
那人道:“宣和四年时,大宋朝廷发兵,夺回蓟州。吾等作回宋人,都归旧俗,心内欢喜。”
时迁也插言:“俺却知晓,三年前那场征战,此间并未厮杀,如何破败至此?俺便是蓟州城里人氏,你可欺瞒不了俺。”
那“寨主”语带哭腔:“哪知近年金人灭了辽朝,驱尽契丹奚人,连俺汉人也遭劫掠。这几年不住地有女真人过境来‘打草谷’,逢村必抢,见青壮便抓,绑到北境去为奴。”
戴宗道:“胡说,你此间距北境已有上百里之遥,女真人入境这么远劫掠,不怕官军截杀么?”
那寨主一脸恨意:“休提什么‘大宋官军’,竟任用阉人带兵,弄得军卒们各个都跟丢了卵子一样,畏女真人如虎。那些女真人过境来抢过一遭,他们哪敢截杀,却要跟着女真人,把村坊再抢过一遭。待见到女真人大摇大摆回去,他们便报与上官,吹嘘‘退敌功绩’。民间所遭损失,皆推在女真人身上。”
时迁恨道:“如此官匪一家,汝百姓遭得是双重罪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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