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闹一阵,燕青先回过神来,干咳几声提醒众人收声,对金翠莲

歉意道:“吾等孟浪了,嫂嫂莫怪。待天明小乙便去办此事。”

金翠莲颔首道:“贤弟休如此说,何来孟浪之语呢?唐人刘禹锡曾有‘沉舟侧畔千帆过’之语,佛语也说‘如饮水者,冷热自知’。”说完将房契地契等递在燕青手里,再抱起小达儿离席,去至停金老儿尸身的北房,添香守灵去了。

一人向隅,举座不欢。金翠莲这番举止、话语,绵里带针、皮里阳秋,给这一群粗豪汉子好大一个“热炒软栗子”,噎得他们咽不下、吐不出,哽得直去翻白眼。

杨志人情练达些,先对燕青、时迁道:“人死为大,此时汝二人打闹,难怪嫂嫂不悦。快去歇了,明日都去查访七潭湾那处庄园的情形。不可懈怠!”

其实二人并不着恼。自小失亲,从来未有过“长嫂”这等亲眷,便是被责备几句,感受也煞是新奇。况且时迁肚里,哪有几两墨汁?他都未听出来金莲那话语是何意思。二人遂一拱手,别了鲁智深等三人,下去歇息。时迁缠着燕青,抵死细问金莲话里意思。却苦了燕青,引经据典,给时迁讲了半宿塾课。时迁弄懂了金莲的话,大赞这位嫂嫂胸中之锦绣,顿生敬佩之心。

这厢杨志也在给鲁智深剖白金翠莲话中之意:凡女子者,无不指望嫁与夫婿,能够身靠槐柳,遮去风雨。金翠莲凄苦至今,一遭终得归宿,比之旁人,更对智深有所期盼。她一个生于京都市井间的民女,所盼的便是夫恤子恭、丰衣足食、安生度日、邻人敬重。此升斗小民所图所盼。

今乍逢金老儿谢世,她自然希冀似寻常人家那样,于家中遍布孝帐、亲友戴孝、守灵祭奠、广做法事、风光出殡、让其父归于祖先坟茔,入土方安。她希冀夫婿出头张罗,办得妥帖。此其一也。

其家已破,按平民人家的道理,希冀哥哥你能出头,为其夺回祖产、报其冤仇。此其二也。

然则哥哥连同吾等,都是“鬼魅”身份。此菜园是夺占相国寺的,不可长久栖身。当下金老儿殁于此,丧仪皆不得办。你我众人,自诩江湖好汉,却不能出头露面、经官动府,正大光明地替他讨回祖业。一个小女子心下“理所当然”的两件事,哥哥都无法做到,她心内自然失望。

最后,杨志握着智深的手,着力道:“刚刚大嫂话里带刺,甩张冷脸孔,哥哥休怪,小弟们都能担待。”

鲁智深搔着新留出来、半尺来长的漆黑头发,有些为难,道是:“不曾怪她,洒家此生认准这个女子,只想让她如意。只不过洒家自幼混迹军营,再就是寺院、绿林,哪曾有过一日安生?她所思所盼之事,也不懂,也不会,也不能,如之奈何?”

一旁玬儿插言道:“金姐姐只是丧父心痛,一时排遣不开。待小妹去劝解她,大哥哥勿虑。”

杨志探口气道:“这人世间,有庙堂、有军旅、有沙门、有田间市井,四重境界。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规矩。古来哪有几人能处处圆通?便是昔年范文正公有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他那般圣者,也只在庙堂、军旅中悟得通透。”

鲁智深听他说得有趣,开言问道:“如今洒家们是何境界?”

杨志又娓娓道来:“四境之外还有一界,便是绿林江湖。乃四境不容之人,在此存身。吾等当下皆在此境。”

鲁智深又道:“洒家也不知四境五界的,便是想如何,便如何!”

杨志叹息一声:“人之困苦,都在一个‘贪’字上。贪者,不知足尔。存身一境,便思出人头地,谓之‘小贪’。譬如庙堂之官贪升迁、军旅之卒贪功爵、沙门僧道贪念升仙成佛、市井农夫贪念钱粮暴富。”鲁智深道:“世人皆是如此,有何不可?”

杨志道:“无伤大雅,不害人便可。”鲁智深问:“尚有中贪乎?”

杨志:“中贪,乃希图越境者也。譬如田舍郎,欲登天子堂;沙场汉,要夺郡县权;僧道尼,惑众行王事。”

鲁智深却说:“都平常事也。寒门士子一经科举,不都高居庙堂了么?俺那种门相公们,不都开衙建府,管军管民么?那智清大和尚,信众数万人,一呼百应,比王侯还滋润哩。”

杨志道:“能有几人做成?”

鲁智深道:“休说他人,吾等当如何?”

杨志道:“中贪之外,尚有大贪。譬如古之张角、黄巢,今之宋江、吴用!”

鲁智深奇道:“洒家不喜这几个,却说不清究竟为何?”

杨志道:“洒家却知自己因何厌恶他们?”鲁智深:“因何事?”

杨志呼一口气道:“绿林江湖乃境外之境、界外之界。欲由此境而登庙堂,乃烹油入水、举火燃冰之举,绝难得逞。即便侥幸遂意,也须天崩地陷、尸横遍野。此番南征,一百零八人,便只存三十余个了。最可怜那些喽啰们,十去七八。余者,也无封赏。此等人因己之私欲,举千万人性命图之,无智、无义、无耻!”

鲁智深道:“讲古洒家不懂,只知道那些官老爷眼里,一日为匪,终生便是匪。那几个加官晋爵的,官场倾轧下,定难善终!”

二人慨叹半晌,鲁智深又记起当下烦恼,问起来:“如今洒家待如何?”

杨志笑着对他道:“哥哥思量,自己是哪种‘贪’?”

鲁智深闻言竟跳起来“洒家如何贪了?你何时见洒家谋夺过良人财货?”连玬儿面色,都嗔怪杨志失言。

杨志起身按智深肩膀,劝他坐下,与他斟杯酒喝了,才开言道:“哥哥是大豪杰、大智慧之人。梁山之上,数哥哥活得洒脱随性。前番哥哥能坐化涅槃,重生一世,岂是贪财敛物之人?”

智深道:“那是自然。”

杨志又说:“却才洒家给哥哥讲,‘中贪’之人,便欲脱离本境,跨界谋生。今哥哥此生,遍历军旅、沙门、绿林三境,其实也曾居于庙堂之中。”

鲁智深应道:“洒家做过关西五路廉访使哩!”

杨志接话:“着啊!五境里哥哥混过四境,而今却寻到金翠莲,要去市井之境,过一过升斗小民的日子。”

鲁智深道:“洒家也是好男儿,如何不能娶妻养子?你说的什么五境六界的,不耐烦知晓。洒家想如何,便如何!”

杨志又笑:“哥哥遍游世间,端的是大福气。只是……”

连玬儿都急了“休卖关子,‘只是’什么?”

杨志一脸正色:“只是寻常人,哪有哥哥这般福气?哥哥做军汉打死郑屠时,一走了之,种经略要替哥哥善后;做和尚醉酒破戒、打坏山门时,赵员外、智真长老与你善后;做二龙山大王时,不耐烦俗务,洒家和武松帮衬于你;今您要做小民,这过日子哄老婆,哪个还能帮衬?”一句话噎得智深直翻白眼。

一旁玬儿却豪气大发,怼杨志道:“待小妹去帮衬大哥哥。俗语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吾等姐妹既是嫁了你等好汉,便是‘嫁个猛虎,也需呼啸山林’!休言女中无豪杰,姐妹们也是女中丈夫!”言罢起身去陪金翠莲。两个嘟嘟囔囔说了一整夜。此正是:

闺中密友胜亲娘,片语知心赛琼浆。

拨弄是非阳春冷,良言解劝秋无霜。

次日一早,未待燕青等出门去,金翠莲由玬儿陪着走出停尸那屋,毫无惓色,神采飞扬,直去厅堂里坐地。杨志和智深带酒,在那厢和衣歪着睡,被她俩叫起来,燕青时迁也恰好进来议事。

金翠莲清一清嗓音,郑重其事地说:“小女子思量定了,家父的丧事,从权办理:尸身即刻将火化去,我来捡拾大块的骨殖,去寻陶瓷匠人,做成骨灰瓷彩盘,终生存着;其余的都埋在智深拔掉那株绿杨的坑里,上面再种一株新杨树,以便此后我们来祭奠。”

此言说出来,众人都觉得惊世骇俗,从未听说过如此丧俗。东京人最重墓葬,风水墓园索价堪比城中宅院,尚趋之若鹜。只有横丧者和僧人才经火化去。古时倒是早有骨灰瓷技艺,但都使用牛马骨烧灰制瓷,更未曾听说以人骨之灰烧造瓷器。一时都愣住了,做不得声。

燕青插言道:“大嫂昨日交与小乙的地契房契,不要去夺回吗?金公不再归葬祖茔?”

金翠莲道:“非是小女子在此空送人情,若七谭湾旧庄追得回,那就是咱大伙儿的存身地,当改智深为庄主,众兄弟一体所有。到那时可将此间的骨灰移去那边安葬。若追不回,便不惊动父亲魂灵便是!”

金翠莲此番提议,面面惧思虑周全,处处替鲁智深想了,都合当下众人处境。

休说女人无智,她若一心归于你,自然凡事安排在你之前。若女人处处与你执拗,非是哪件事上你不称她心,而是你这人不在她心上了。多少愚夫试图和自家女人就一事论一事、争个此事上的对错输赢,结局却是,输既是输,赢也是输;错固是错,对也是错。盖因你只该与她论亲疏,若论对错,南辕北辙矣!

金翠莲话一出口,休论对错,众人一体照办就是。二十来个汉子都动起来,霎时在菜地当中集了个柴堆,将金老儿尸身停在上面,举火烧化。白日里田中举火,反倒无人疑虑,只当是作何生计。

杨志寻个陶罐,待玬儿捡出几块骨殖后,将余下的都收进去,和智深、金翠莲一起,去门外杨树坑埋葬。待下罐时,杨志取出那颗夜明珠对那夫妻俩道:“便是此物不祥,累得金公殒命。便让它随金公去,在地下给老汉添些光亮便是。”智深、翠莲对视一下,也无异议。三人悄悄将这颗“唐皇照夜玑”,封进了金老儿的骨灰罐中。

杨志慨叹一声:“甚的金珠宝贝,都不过是一个物件而已。金公在地下守住它,世上便少了许多纷争杀戮。直是无量功德!”

那边燕青、时迁呼喝着众泼皮,去五岳庙后山寻了株碗口粗的壮杨树,带着根上三尺厚的冻土挖起,将块毡毯包着捆紧,借张雪橇拉回来,便栽在骨灰罐上,都封好了。

金翠莲将一碗酒围着新树浇了一遭,口中默祝喃喃。一旁众人看着她,如此体恤智深、体恤众人,都心生敬佩之意。此后,这一伙人都敬金翠莲为“长嫂”,却比对鲁智深这个“长兄”还多了几分钦服。有诗为证:

居家昆仲守田园,兄达更须长嫂贤。

悌字拆开弟在后,贵在将他搁心间。

且说东京城里这几个月里频生盗案,都是达官贵人宅里失窃。案报卷宗堆在开封府尹案上,有尺许高。此时府尹任上那官员,唤作徐秉哲,进士出身,朝野共称其为“能员”。却不料就任伊始,便遇到京城里这系列盗案,还伤了太师府两条人命。朝野大惊,连徽宗皇帝都特地颁一道皇诏给开封府,限期破案。

皇诏发下,徐府尹在堂上发作了一整天,一多半的衙役被他打了板子,厅堂上满是鲜血,腥臭味几番冲刷也不退去。

开封府有个孔目,姓孙名定,为人最耿直,信奉“公门修行”十

分好善,只要周全人,因此人都唤做孙佛儿。昔年林冲被高俅陷害,也是这位孙佛儿在当时的藤府尹面前,多番周旋,林冲方得改判刺配,未殁在开封府牢里。十来年过去,这位孙佛儿愈发不媚上、不畏权,官爵未得寸进,成了个“积年老吏”。他却熬出了卓绝的办案功力,后来几任府尹,人性上厌恶他,行事办案却又离不开他。

却说徐府尹折腾了整日,无计可施。夜深时也无瞌睡,坐在堂上看着那皇诏,直是催命符咒一般,令他坐卧不宁。猛可间,他才想起曾耳闻的“孙佛儿”,上任至今也未曾召见他。心道既然说这孙定是办事能吏,或许有用他处。忙着人漏夜去孙家请他上厅,商议如何应付眼前这场困顿。

孙定上得厅来,先看见照壁墙上新添了一道皇诏,高高在檀木架奉着。皇诏下公案桌后端坐的,该是新晋“权知开封府尹事”徐秉哲。厅上议事椅上首,已经先坐着蔡府派来的一个亲随,听说已坐衙好几日了,督着府尹破案。那厮依仗太师府势力,煞是倨傲,此刻当着开封府尹的面,神色也还是大剌剌的。

徐府尹见孙定进来,一脸的官威正色,开口便道:“汝身为当厅孔目,领朝廷俸禄,怎不思报国事君?近日天子脚下发生这许多大案,还伤犯了太师府两条性命。汝不来点视应差,却要本大人去请,何其忤逆!”说着就要拿衙签唤人,打孙佛儿的板子。他却忘记了此刻已是深夜,白日里衙役被他惩治个遍,现在哪有人伺候?

孙定在开封府混迹得久了,什么官员没见过。见他色厉内荏的样子,心里不免好笑。张口接下话头:“小可听闻陛下赐一道诏书给大人,凭此何等案件破不得?求大人将诏书赏小可一观,奉旨办差,这京城里方无滞碍。”

徐秉哲实是指望孙佛儿助他解困,刚刚不过是抖一抖官威,压他就范。既然孙佛儿要看诏书,他自然要凭皇诏给自己再添威严。于是起身去至檀木架下,回头看着孙佛儿道:“凭你末流的小吏,哪有资格一睹圣上御笔?念你办差不易,破格与你看一眼便罢。”

他对着皇诏封袋拜了又拜,袖里取出汗巾仔细净了手,才踮着脚去檀木架上捧诏书下来,回身搁到案上。解那丝绦时,手上竟是抖抖的。蔡府亲随看徐秉哲手抖,讪笑道“一看徐府尹便没接到过皇诏,如此心慌。俺太师府供着多少御笔,早就习见习闻了,您这官还是太小了!”

被他一嘲弄,徐秉哲更是慌乱,手忙脚乱地打开封袋,取出一纸信笺。却不是一早来宣读时的皇家特供金宣花笺,却是张民间如厕的草纸。徐秉哲心里便是一惊,血便往头上涌去。待他展开一看,不禁大惊失色。也没做出声来,只一跤摔倒在地。

孙定见了奇怪,抢步上前去看,只见那张土纸上,歪歪斜斜有几

个字:“本衙内取走皇帝老官儿的字,送给学童描红。京里盗案命案都是我做的,你等百年内抓不到我!”

蔡府那厮也过来看,惊叫道:“今日一早皇诏送至,当厅宣读过。供在那里,一整天俺未曾离开此厅,贼人如何给调换了?”

有分教:皇威焱焱镇百官,皆因群丑媚升迁。自足黎庶凭技艺,敬天敬己不媚仙。

究竟这徐秉哲失了皇诏,命运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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