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折腾,把吃面的人扰得不善,秦玉才一看也是,赶紧回屋打电话。只要他们走了,管他谁对错。等公安局来了把俩人弄车上,秦玉才忙得刚回过神来,这一早挣的钱,差不多是边上这堆垃圾。警察也不管,这事儿闹得人想看黄历。
到了公安局,罗建军坚持先不去医院,要把这人先拾掇了。不过他的利令智昏让自己扎扎实实的现眼了——身份证拍出来,这人不是杨国柱:看清楚啊,罗警官,谁认识杨国柱是人是鬼,我不是垣丘人。
那……咋不明说?你以为这是啥地方,还有理了你!唐文虎一拍桌子首先要压住阵脚,忍住了没点指那个人。这人的名字叫王耀辉。他定定看着他,浮现一脸傲慢,径自坐下点着了烟,又狠狠扔在地上:我他妈也是办案子!跟你有锤子说的!
这之后不止是罗建军一个人的尴尬,是他带动的上上下下的喪眼。
那天中午,当罗建军回家躺着的时候,在一家叫“汇贤楼”的饭馆里,王耀辉成了垣丘县公安局领导们的座上宾。这个兴寿县公安局普通民警被高着几个级别的副局长敬酒,想起自己皮毛未湿的进退,不禁拿出了些自己学来的风度,连站位似乎都高了许多:邹局长,你放心,这事算过去了,我回去也就不汇报了,按纪律,我在这儿把线索理清楚再跟你们联系,这回……这算不行了,不过建军同志本意是好地,只是方法简单粗暴,需要你们加强政治思想工作,真正把群众装在心里……
对对对……一大群人只得随声附和着,言不由衷,跟罗建军关系好不好也得这样做,要让槐颖市局的纠风办知道了,领导得好好去给人家“汇报”一下了。眼前事眼前平,对谁都好。但是任谁也不得不笑话罗建军,杨国柱是经济纠纷,怎么也算民事上的案子,一个刑警动手准备拿人,吃饱了撑的。对,肯定是昨晚喝好了没睡好,要么就是董玉珍来例假了,把这货早上的气给憋圆了。
床上的罗建军无比沮丧,看着正在擦地的妻子。她拧着腰肢,一步步的左右自如,腰身比例动成他的欲火,却一点也发不出力来。从床上起来出去被搀着又放在床上,还是得褪褪火气,遇事不能着急。昨天那人谁爱打谁打去,自己就不应该伸手。他看着自己打过别人的手,觉得腰上一直酸麻着。
珍儿,你上你班去,大夫说没事,只是闪了,估计明儿就能好。
哦,擦完地还真得回厂,说好的事人家还等着我呢,还疼不?
躺着不疼。
一天着急啥呢么,搞清楚再说么,动手的事叫小伙子去,你都这岁数了。
我啥岁数?看你说啊弄不动了?好好好,过来?
你快行了吧,烂腰。
门关上以后,罗建军看着对面墙上一米多高的婚纱照,觉得有些褪色了。自工作以来,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在一个下午这么无所事事的躺着。挣扎着起身,想去倒点水喝,可暖瓶是空的。拉开冰箱,过季了就不再愿意喝的啤酒还有几罐,看着都冷,权当水喝吧。
一气儿一罐,寒气渐渐上了脑门儿,浑身又冷又酥。罗建军躺着,不由得不睡着。他甚至觉得最好自己没出过门,而是想了一出戏。如果再起来后,还是不要接着这么演吧。
那天下午还是正常卖完了备下的面条,拾掇完,秦玉才这会儿才觉出又剩下自己一个人了。枯坐了会儿,觉得太阳还高,带上门上街去。那应该是老冯他老婆,看狗便知道。除了在面馆,他们不会打招呼,这样在街上遇到,擦肩而过就是。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冯和她再没一块儿吃过面了。记得他们跟三个娃一起吃面,多少年前,满是羡慕,像现在城里人羡慕这老太太的闲哉一样。
他记得那时朝阳他妈也看见了,怕是切葱花又迷了眼,叹了口气。
天天开门的生意最劳人,除了中午收摊到次日凌晨起身,其余时间无法懈怠。那种被动,根本想不起来是被动的,所有动作已经不需要思考而成为肌肉记忆,甚至熟人吃多少辣椒,手也记得。秦玉才忙活的时候用一半脑子,另一半在歇息,下意识的思量,观察那些毫不相干的人们。每当收摊以后,身体真正歇息的时候,脑子一空,好多事儿扔在哪里也不知道,多数再也不会拾落。那些打捞的无意义,差不多是因为一个线头牵出更多线头,老冯的老婆叫兰英,三个娃里女娃是最小还是老二?老冯给朝阳他妈随礼的时候给了多少钱……这些都跟眼前这些碗筷之间毫不相干,而泛滥着。
秦师,这回摔彻底了啊,呵呵呵,要不拿一百凑个整,不用先存着。
五十个能行,够了,咱这碗筷生意还能不能摔打?没把刀抡起来算可以了。
要说小罗也是莽撞啊,把钱给你了么?
没,光知道是公安局的,我估计正撂展了在床上,腰确实闪了。
那他能给你赔,不是钱的事,多少人给人家弄了一身,好意思?
那没事,谁不认识谁么,怪他。
要说垣丘也几万人了,可一有点儿什么事,显得人人去过现场,知根知底儿的津津乐道。罗建军肯定是今天的中心人物。尽管他自己深藏功名的趴窝续梦,县城的语言交流里,他都被很多人想看一眼长什么样。讪笑里包含的复杂,更多的是嘲讽。这些是罗建军能想象的,要是别人,自己的反应无非也这样。不过端起碗来,他却有些咽不下去。
没有啥么,你平常是太紧了,少想,对自己不好。
董玉珍劝的时候,罗建军想的是腰好了以后的尴尬。基于自己经验,领导一定会让他去一趟兴寿,和县局里的人沟通一下,还要多留些余地,要么万一以后有什么事儿到兴寿,那态度绝对会不一样。这好说。局里那些人,眼睛里是看不出他心里想什么,就这件事而言,对他们来说是个笑话,甚至可能的机会。罗建军是个勤快人,年纪啊学历又靠前,所以往上走应该是时间问题。这事儿不大,没什么后果,但说起来,有时一句话能是结论,石子儿就变成山。他因此有些郁闷,觉得明天这班儿会上得艰难。
碗这么些年了还在烧,一个都五毛钱了,老早的和现在的是一个花儿。不过还是新的显得精神,跟年轻人一样。秦玉才逐个洗着碗,控干了水,码好,想起那个警察一拨拉,轻轻捶捶自己的背。大门紧闭之后,院子里住过的先人在牌位里默不作声,他仍然没习惯一个人的时候,院墙外的动静与里面毫无关联。认真听,除了自己的心跳,没什么是活泛的。此时的一切,都与别人无关,秦玉才会想到自己可能在某一刻也完了,是正在和面还是如现在一样站在四下黑暗环绕的院子中失神。
他端起碗喝第一口的时候,院门被拍响了。秦玉才并不诧异——对于别人并不算晚,再怎么说,不管多钱他也得上门把碗赔了。他披衣点灯,缓缓应门:来咧。
爸,我朝阳。
听到这句秦玉才差点打了个趔趄,想到那警察今早的狼狈。他笑了,赶紧奔过去开灯,拉开门闩。雪亮的光线下,秦朝阳一身军装,背着行李提着包裹,嘴里哈气。外面的黑暗中,一辆自行车过去时落下一句话:朝阳回来咧?
哦,叔你慢些。秦朝阳看着那人消失在黑暗中,一时想不起那是谁。
进屋以后,秦玉才不知道说些什么。张秋俊去世的时候,部队上说是转达,而没见娃回来。不回来人得埋,这事算过去了。这会儿娃回来了,连个香也没预备,他妈在照片上能看见家里冷冷清清。秦朝阳跪下磕了三个头,忍得咬紧了牙,站起来坐在椅子上,看着照片上的母亲——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样貌了。秦玉才没说什么,出去时大门一响。
这家的猪头肉烧饼,秦朝阳从小就吃,拱嘴上的眼儿里,他不觉得因为流过鼻涕而不香。久违的脂膏软糯,垣丘立刻真实起来。他拿来一个碗,把烧饼放在里面,献在母亲的照片前,接着拿起来咬了一口,又放回去:妈,吃哦。
秦玉才看着至少两年没见的儿子,觉不出那种精瘦和之前的变化。要说有,是面冷了,可能是因为稳了吧。秦朝阳上学时的调皮,现在一点也看不见了。部队就是好,能把人拢成人样子。
事就是这了,你三伯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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