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悦往县城去,经过那座桥的时候,忽然觉察自己从没有关注过河里是不是有水。“东河”是方位描述,更像外号,为县城和厂之间划出一道界限。他认为,既然西河叫兑河,东河就应该是离河。白悦停下来,不想继续向西。暗处的干涸是显然的,很多年前这里一定有流水,过桥的时候,水会一并揉搓石头,哗哗的响动。人类最早的音乐是自然给的,不知不觉的就想制造出可以表达些什么的声音,言尤不尽,有了音乐,和已经从未来过此地的海菲兹。而想着琴声,海菲兹在这里和他一起踱过了东河,也存在于念及罗琳的安卧或者琐碎里,等着被日常洗刷干净,磁带盒也许会落满灰尘。

一路上还要越过一条国道,密集的车辆呼啸而过,更像是悬在东河之侧的流水。从这里往南或者往北,都可以离开垣丘,而白悦往西,回到学校和他的日常里。他看着屋子里,只少了一盘磁带,而心里空荡荡的。

至于谁说白悦在谈对象了已经无法考证,他们谈论的焦点是何小萍——一个寡妇,同时是有几十万巨款和一个儿子的女人。对于小白老师这一举动,更多人是鄙夷的不解,或者成为重新认识白悦的错愕,要么就是妒忌。白悦觉得到,而不会一个个去应答,不解释,就笑笑,自觉也说不出所以然。他越这样,人们就越是想知道事情的细节。

宋振锋不知为什么要换办公室。老资格了,换就换吧,可没人帮衬着开始干活。没有好处也没有坏处的事,谁都懒得搭理,结果他自己找白悦,说看上他这办公室的位置了。实际为什么谁知道呢,白悦无所谓,不但自己搬过去,还帮宋振锋把东西搬了拾掇好。老师们书多一些,办公室里零碎儿不多。冯春荣看白悦来回收拾着,一下也没有帮,这才让白悦觉出气氛不对劲。

冯老师,你说宋老师为什么要换办公室呢?

不知道。

还不如我一来就跟你一个办公室呢,何必呢。

没人对白悦说什么,只有老冯碰见他的时候,眼神里有些说不清楚的东西。白悦觉得他看自己的时候自己不舒服,不知道哪儿不对。宋老师不是这副校长的入室弟子么,老宋又教过冯春荣,这些他刚一来就知道。那这老宋抽什么风,他习惯性一想一过,马上没了兴趣。

只半天工夫,冯春荣又如平常那样儿,打水的时候问白悦要不要添点,吃饭的时候等着白悦一起去。作为年纪接近的同事,他们不大喜欢跟上岁数的老师一块吃饭,那些人说的内容他们不爱听。没人跟冯春荣玩笑,却总拿白悦打岔,从口音到穿着,好像取笑是唯一的兴趣点。对此白悦没感觉,觉得不知道他们到底为什么总喜欢这样,不能说点别的什么?教音乐的马老师讲到自己喂奶被儿子咬疼,接着就说白悦母亲当年肯定喂得好,要不小白不能长这么高。想到去世的母亲,白悦觉得尴尬,问她听不听莫扎特,马老师咽了一口饭,说要不然让他帮着带几节课,让学生们见识一下莫扎特。

有一段时间了,白悦没有主动找过何小萍,何小萍在等着他找,掂对着是不是自己该去找他。思量来去的时候,一定先想到罗琳,路上远远看见,她好像躲避似的也不看自己,没法搭话。何小军还问过她处的到底咋样了,有人问了,还知道他们喝酒吃饺子,何小萍只能支吾着绕过话题。她继续自卑的想着这个相处中,自己到底该主动还是等待,没主意。晚上,儿子睡着了以后,她看着那个布老虎,心里浮想的是疑惑,回忆当年跟董建春所谓的谈对象时,好像没见几次就开始走程序,去家里见老人,吃饭,订婚,选日子,结婚。第一次跟一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董建春要做什么,只能由着他了。然后身边睡着董实,长大了他会长得像他爸,别人忆及的是当年雷雨中唯一倒霉的人。

她认为应该有第一次,哪怕不说什么,也让白悦知道自己的态度——他可能更含蓄,或者完全没经验,所以也跟自己一样,等着。而时不我待,有的事就是在等待中悬置着。何小军来的时候,满眼的泪光里满是丧气,看何小萍的目光中,失去一贯的不耐烦。逆事之后,何小萍又惊着了,她没见过这状态的兄弟。

姐,爸。

咋了?

今天他倒了,妈把我叫回去,送到县医院才知道,他不是胃炎,胰腺癌都一年多了。

那往省院送啊,钱你不用管,我这儿有。

唉,送啥啊,他是在省院看的,自己去的,跟谁都没说。说着,何小军捂住了脸。何小萍明白了,父亲一辈子就最后豁出去了——帮她要钱,还要把她找个人再嫁了。她颓然坐下,怔怔的看着地面,眼泪重重的掉下去,无声无息湿了几点。

走。何小萍猛然站起来,抱着董实就往外走。何小军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得不跟上去。

老何躺着,枯柴一样悄无声息。不知不觉中,怎么人能瘦成这样。这会儿都知道了,他更坚决的先吃了几颗药,闭上眼谁都不看。何小萍看着父亲,怨愤得肩膀震颤着:爸,你咋能安心呢!

不多想,谁不死么,坟地早就看好了,手续都有。老何闭着眼睛,声气有些软,可还是倔。

何小萍不再说什么了,她拉着何小军出来,让他现在就去叫救护车。看着何小军的摩托开走,她蹲在地上捂着自己的头哭,邻居们来往都问是怎么了,她始终没有抬头。母亲抱着董实,坐在老何总是坐着的躺椅上,上面落着一两片黄叶。

由不得老何去不去,救护车把他送到省人民医院。没有病房,医生在走廊里支了张床,而且马上挂上了吊针。大夫似乎很不好意思,绝望的话天天都在讲,回回都尴尬。何小萍带着那张存折去,押在医院,说花多少钱到时取了补上。医生把他俩叫到一旁,再次客气的劝,建议还是回去,没必要花这个钱,那些点滴是葡萄糖。看病讲良心。他俩不是不明白,这时候说什么都迟了。事实上一年多前就为时已晚。他们不想由着老何,指望着某种不可能,为自己安心。

老何想睁开眼睛,觉得前所未有的费劲,索性不睁了,免得被走廊里的灯光刺眼。

一天一夜,他也什么都不想吃,姐弟俩也什么都吃不下。三人在住院部的走廊里,身边熙熙攘攘,却无力觉出嘈杂。何小萍像是坐在值班室里,有时恍惚就能听见小左一样的鼾声,那种愿望中的不变自己无暇分辨。她拿起了何小军的手机,似乎不假思索的拨过去。那时白悦正在上课,传达室的人来叫的时候,他正拿起饭盒。电话回过去,何小军让他等一下。

白老师,打搅了哦。

何……小萍,最近……

你能不能抽空到省人民医院来一趟,我爸不行了。

哦,怎么回事?没听你说啊,什么病啊?

不要问了,能来不?

能,明天去行不行?

行。

白悦拿着几样东西站在老何床前的时候,姐弟俩想让父亲睁开眼,轻轻晃了晃。老何没力气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连静止如此的无可奈何也要被打扰,想发脾气,却像作为曩人时敛不起劲头儿。能觉得是儿女在侧,没有董实,老伴儿不在,别的什么都不觉得。白悦站在那里,东西没处放,看着老何,再看看何小萍,有些透不过气来。而老何看到这个陌生的人,眼神涣散。

你?

何叔,我姓白。

哦。老何喘了一会气,看着何小萍,抬手让她俯身过来。

他们都不曾记得彼此的手曾像现在一样握着过。她觉得父亲的手连骨头都酥了,眼泪下来她赶忙抹去,不让掉在父亲身上。老何闭着眼睛:嫑,怪我,小贾跟,琳,好,也跟你,我见了,不是东西。

到这时,父亲说了这些就如同扔下负担,微弱的光焰,眼看就会熄灭后,只余青烟:她,黑了,搂他,不是东西,建春好娃,死了,萍,小伙儿,好着呢……

弥留之际,人们各自存在于可暂且寄居的空间,等待消散,或者重新上路。无法把自己的身体安放在当下,谁都觉得这些真实才是真正虚假的。

回去的车上白悦身心都有些不适,心里翻腾着事儿,迷迷瞪瞪。车就要下坡了,他醒过来,看着县城和厂里成行成片的灯光,被国道上流动着的车灯割开,想象黑暗中没有流水的东河,还有那一夜归途上的海菲兹。

他不是班主任也不是辅导员,迟来的秋游不用跟着去。初三的学生是一届一届——每年都是——春游省历史博物馆,秋游向阳水库,规程多年不变。初一初二的学生的两游,项目总是春天烈士陵园,或东塬上的毗卢寺,为的是近,能走着去。宋老师家里有事,让学校看让谁带着这班学生,弄得上面有些挠头。大家觉得宋振锋本来可能是教导主任,这回是该有些情绪了。老冯当然明白,就先不勉强。其实谁都不爱带学生出去,两个老师一班学生,劳心劳力的还没补助,比上课累。不用多考虑,小白老师合适,年轻,好说话,起码不会顶撞起来。白悦和冯春荣带班去,顺理成章。他心里留着些烦乱,不过看没有商量的意思,也没拒绝。

他安慰自己也该去散散心。老何一定是去世了吧,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难过,一想起来只觉得低沉。见到冯春荣的时候,白悦的脸色被看出来了。她很少看到他的心事,今儿挂得很显眼,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神已经不在屋里了。

咋?不想去?

哦,没有,去,我还没去过那儿呢。

有事就说哦,我说去,学校是怕指挥不动人。

那倒是,等我慢慢混也就明白了。

你不是那样的人。

一样的,嗨,人跟人能差多少。

你这是咋了?说的不是这事儿?

没事儿,谁没个事儿啊,你上次见过,何小萍,他爸估计不行了。

哦?这突然的,咋办?

看样子时间不多了,何小萍刚成寡妇,这老头儿又……嗨。

是啊,你对象么,这赶的,那你别去了。

刚介绍的,什么啊,我去看过,现在也没怎么样,这事儿有点怪。

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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