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家里几乎就没来过客人,确切说是来坐下来能被招待的亲友。辛红军觉得自姐夫去世以后,好像再也没有大家吃饭喝酒的场景。他有些激动,生涩但溢于言表,主动拿起酒杯斟上,像父亲那样咽下,把酒精的味道学习成香甜。升仙庄那时的席面上一般就一壶酒一个酒盅,大家传着喝,还是有些物质匮乏的拘谨。而心情影响了氛围,王泰代表着所有久未登门的客人,那惊人的猪头意味着辛瑞萍在槐颖的能力。人惬意了,酒喝起来就有滋味。屋子的热烈让不喝酒的母女俩忙个不停,改改跟在后面,干一会儿活,就被赶到辛红军旁边坐下。她另一边就挨着王泰,他问她喝不喝酒,她低下头,因为气味,想到了那不知在那里的家。只这房梁上没有腊肉。

那天散席的时已经擦黑,王泰晕乎乎的发动了车往坡下的垣丘去。因为喝酒透支了兴奋,之后便有些失落,夸张了感受。人在这样的年纪,相互的区别不大,而一个瘫子的媳妇——他认为没必要问,很明显——能是这个样子了,实在是有点郁闷。自己虽然一般般,要是不遇到辛红军,也不觉得多两条腿有什么不一样。就是不开车,至少能走路吧,不用滚着轮椅让人推吧。想起这些来的时候,路边有人放炮,他觉得人人高兴的时候,就自己被冷落在路上。

有些事到一定年纪自然就会显现,比如酒量。辛红军从主动喝下第一杯酒开始,就领会了父亲体验的那种美妙,而且不会因为喝不起感到珍贵。在他父亲眼里,存在,活着,自己的孩子跟身体好坏没什么关系。爱喝酒的娃,有没有腿都是正常的。那就喝,哪怕自己不喝,也得给他温上,看着他喝,想自己最早喝出滋味的时候,可比他这岁数小多了。

过年在村里是按日子的规程执事,扫房子贴对联等等。最中心的主题就是吃,把好吃的集中到一段时间放开吃。老早前,白馍和肥肉,还有辣子,就是最好的东西了。现在这些还是,还有更多的东西支撑起此时的气氛,只要你有钱就能置办回来尝个新鲜,最好还能有人看见,当做闲话传一传。辛家没有什么更好的东西可以炫耀,只为自家能够获得这样的喜庆而感到晕眩,高调一些的那些显摆还谈不上,关上门的温暖已经弥足珍贵。但辛忠厚掂量来去还是觉得,今年要请村长来喝酒,有些事情还要早做打算,不能事到临头才求人。不用明说,辛瑞萍心领神会,马上就定下来了:西塬我没咋打过交道,可说都是一个姓呢,这事没他还真不行,该请,得好好请。

兄弟的事情都是自己在屋里想,到时的关节肯定要从村上做工作。要他俩可以了,不走个手续也不算是两口子,老实本分的人是踏实不了的。况且村长也有话,这事“有他”,这是一颗定心丸,不信他信谁。到现在为止,他们虽然不确定改改的想法,但天天这么过着,能觉出她的滋润,话也密了,辛红军说她认的字也越来越多,乘法口诀都会背了。到这个时候老人开始有些急,有急于一锤定音的迫切。苦里过来的人胆小,总害怕有些东西转瞬即逝,喜悦也能忧心忡忡的。

辛西塬虽说有些诧异,但也不意外。他认为除了辛红军的事没别的,是不是该求着他往走手续那边发展了。要说这事确实麻烦,随便一个人,叫啥?哪里人?多大了?都说不清,那算什么?偏偏不疯不傻,你说奇怪不。最要命是那个人样子,那么扎眼还得搭上跟个红军那样的小伙儿。这么看这件事,环节上的枝节怕就不简单了。可现实是那家的日子过成那个衰落,摆在那里,村里人看得见,一门的人你说不帮衬里外也过不去。能不能办,这酒先喝,先不能晾了人家。他觉得初六能行,说是该给叔拜年去。他印象中从来都是去了只招呼几句就走了,连屋子都不进,他家与过年完全背离的坟气都避之不及。

今非昔比,眼见对联鲜亮,院子里肉香浓郁。可就是年里吃了这几天,大家闻见了已经有些没胃口。炕桌上已摆好了凉菜,罗列整齐。让了几让,作为晚辈,村长还是被按在正中间的主位。父子俩在他的左右,按老规矩女人不上,尤其很正式的席面。正准备开始的时候,院门一响,有人上门:辛姐,给您拜年来了。

王泰的行事风格就这样,不时会被莫名其妙的冲动驱策。他觉得该给辛瑞萍拜年,但脑子里可能想的是改改的样子。能这么想,他自己也很意外,可就是上路了。

他没料想今天人家待客,虽然跟辛西塬算比较熟,在这儿遇上,俩人都诧异了一瞬。村长从炕上站起来了,把王泰拽过去安顿好:哎,咱王师来咧,好好好,刚好,今儿热闹。

此时的凑巧助推了气氛——村长高兴了,这客就请的值当。王泰天天路边过的,捎东西挣钱的,长短已是个熟人,酒就越喝越近。倒是辛瑞萍在揣摩预备好的话该怎么说,是今天说还是以后再说。看着他们喝酒,觉得那些话递不进去。

那顿酒喝得意外的好,从礼尚往来的客气,到大家没有过分亲近的失态,村长开始有状态的时候,高潮也就来了。辛西塬刚近中年,正是能喝的岁数,再有王泰聊着,那边斟酒布菜,全无闲事的日子,这舒坦的彻底也少有。他平常跟王泰的关系本来一般,用车干个什么合作起来还算顺当,至于怎么跟他叔家忽然这么近,这套头说起来还是他曾经跟王泰说起来的。要不那红薯能不要钱给拉?怕是得算在他的人情上。世上的事,就不知道哪天马高镫短遇上谁,辛家再落魄,那门亲戚说出来反正开车的都得好好敬着,求之不得的去巴结。他之所以要宽慰老辛,名义上是一姓人,实际还不就是给日后攒人脉,好有来有往的互相记账。

得让人觉得难,重大应有的艰巨是对等的,但他确实要给使劲,这样事情才会办成。只有那样,人才能把这交情记清楚。村子里,最没本事的人才最没眼力,就知道跟纳鞋底的妇女扯闲话,为一脚秧苗打捶、拽头发,你指望他们能想什么。村长觉得辛瑞萍命好,嫁了个不错的人,可惜又落得一个人拉扯孩子,不过卖凉皮的见识肯定比种地强。

从一盅一盅碰到开始划拳,俩人脖子都喝红了,还拉着辛红军必须学,不然就灌他。这就是成年人的玩耍,老两口看着儿子被这样两个有本事的人带着游戏,心花怒放的坐立不安,一个劲儿的往上端菜,恨不能盘子摞盘子。他们今天不再让改改干什么,就让她坐在辛红军旁边跟着吃。改改听话,但也没吃起来没完。这些来来回回的好东西,是她长这么大从未集中见过或者根本不认识的,但并不是有什么值得惊讶了。她不喜欢之前自己那样子,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的一切只要一想起来就不想说话。塬上好,地方好,人也好。山里的荫能遮日,白昼和黑夜的界限模糊,醒着像是做梦。

辛红军身体里早有个开关,瞬间拨动以后,喝酒的本事成了早就等在意识里的恩赐。不知道是因为酒好还是能喝,他觉得自己越喝越舒服,离那个叫“醉”的状态越来越近,需要克制自己的不由自主的迷狂。不过他见过喝醉的人会扶着墙吐,恶心的喷溅,看着人很痛苦。但是自己怎么越喝越舒服呢。这么想的时候,酒精大概行到了前额叶。当他滚在一旁的时候,立即起了鼾声。大家看着都笑了,村长看看空瓶:红军行啊,至少三两,再弄一瓶王师?我看你这才开始。

王泰酒量可观,清醒让他心里有些自作自受的滋味,可不会表露出什么。红军的痛饮显然是高兴的,那女子知冷知热,马上给把被子盖上。因为之前的羡慕,他现在的感觉有些反观自照,迷迷糊糊的有些期待与辛红军一样的际遇。以前那些事他不清楚,但男女之间的感觉他明白。那是欲望激流汇合前的无所顾忌,到了一个阶段就会自然而然的拿人。有些酒意的时候,他越看改改越顺眼,她被人看时既不害怕也不害羞,眸子亮得人不好意思应对。王泰的自以为是,感觉到反射过来的好感和因此的直率,都是自我成全的想象,瞬间淹没了年轻人的理智。他不明白自己的感受,感受似乎出离了他与自己对峙着。举杯,以新春的名义继续痛饮。

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喝,辛瑞萍也坐到了炕沿上,看看兄弟没吐就放心了。不过他这举动本身让当姐的高兴。心情好了就喝,喝多了有人伺候。王泰倒了盅酒双手敬上:姐,来来,我敬您,谢谢了啊。

哎,不敢,谢啥呢么,把你麻烦地。辛瑞萍用围裙擦着双手,局促的不敢接。毕竟还不很熟,王泰尴在那里时,村长把他的杯子籀了籀:王师,这是咱姐呢,先干为敬哦。

他们来回敬着老两口和辛瑞萍,改改只舔了一下就吐了,赶紧吃了片猪头肉。渐渐外面有些暗了,大家第二瓶酒也玩儿的差不多了,但是按他俩的量最多也就七成。辛忠厚诚心要打开第三瓶,被村长很坚决的拦住。辛瑞萍说:那是这,我给下面去,臊子我都爤好了。

不急不急,你看我都来了,王师,不是外人,有些事该说咱说了,该忙要忙,一打春,多个帮手多好地,我今儿喝了酒了啊,说话有些搂不住咧。村长看看他们几个人,把眼光落在改改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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