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点头,随着姜亮走进了门廊。姜家庄园里的屋子都是一串串的,屋顶只有黑白两色,看上去像是无数棋子布在棋盘之上。房屋本身都是用灰色砖块砌成,极平整洁净,一丝多余的装饰也无。裴明淮微笑道:“若是自高山上俯视姜兄家的庄园,想必是一盘棋局了?”

姜亮还未说话,一个粗豪的男子声音便接了过来:“不仅是棋局,还是解不开的珍珑。”

裴明淮一看,这男子身材粗壮,脸色黑中带红,打扮得便跟猎户无异。姜亮便笑道:“容我来介绍——二哥,这是我新结识的朋友,裴明淮裴公子。这位是我二哥,姜明。”

裴明淮拱手为礼,姜明盯着他,脸上颇有惊异之色,道:“看裴公子这等形容打扮,又怎会来到凤仪山这等荒野之地?”

裴明淮道:“只是路过罢了。”

姜明哦哦两声,也未再问,一让道:“众位,请先进来,酒菜俱已备好。”他虽相貌打扮都与当地村人无异,但说话仍颇为文雅。姜明又朝众人身后一望,诧异道,“玲珑呢?”

秦苦正看着两个家丁将那姓邓的汉子自马上抬下来。姜亮苦笑道:“二哥,我们走了半日,仍旧上不了山,后来撞上了重伤逃出来的邓豪。天色漆黑,情形诡秘,我们也不敢再妄动,只等明晨……”

他话还未说完,姜明便双眼圆睁,吼叫了起来:“什么?你就把玲珑给扔在山上,自个儿回来了?”

姜亮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就连秦苦的一张老脸也过不去。裴明淮在一旁道:“姜兄,在下已经上过凤仪山了。吕姑娘她……已经被害了。我见着她的尸身,被鬼媒婆拎在手里。”

姜明一听,连着退了好几步,两眼圆睁,竟说不出话来。

姜亮低声道:“二哥,你还是去告诉二嫂吧。”

姜明点了点头,转身便走。姜亮回头对裴明淮强笑道:“裴公子,这边请。”

一间宽敞堂屋里,已备好了酒菜。裴明淮游目四顾,这姜家屋舍建得朴素至极,灰色外砖上毫无花纹镂雕,屋中陈设大都是竹编,十分精致。

姜亮已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干,道:“裴公子不必客气,随意用些罢。”

秦苦道:“我去看看老邓的伤,你们先用着。”

他匆匆离开了堂屋,一个手持红色灯笼的少年正在门口候着。见他出来,立即转身引路。裴明淮从方才进庄看到开门的家丁之时,便已心中生疑,此时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敢问姜兄,这庄中的仆佣,可否有不少皆是……”

姜亮笑了一笑,道:“不错不错,裴公子好眼力。我姜家的下人,有一半都是瞎子!”

他说得清楚明白,裴明淮却平白地觉得有些发冷。姜亮又道:“裴公子有所不知,不知何故,我姜家族人有不少生来便是瞎子,却也无法,只得一样的在庄上养大,”

裴明淮恍然道:“原来如此。”他目力极好,方才已借着火把与灯笼的光亮看清了那些盲眼家丁的眼睛。寻常因病盲眼之人或是双目浑浊,或是眼白多于眼黑,但这些盲眼人一双眼睛却是只有眼白,却无瞳仁,加上个个脸色青白,在火把摇晃下看起来着实骇人。

只听姜亮又道:“裴公子,我已吩咐人收拾散霰阁给裴兄暂住,居室简陋,还请公子不要介意。”他犹豫片刻,又道,“还有一事,望公子谨记。夜间切莫离开散霰阁,庄中道路有异,若是胡乱行走,恐有杀身之祸。就连我庄上人,也有严令,夜里是不能随意在庄中走动的。”

裴明淮笑道:“入乡随俗,自当遵命。”

吃完那顿实在没什么滋味的饭,裴明淮跟在那灰衣小童身后去那散霰阁。走了片刻,便见到几间连在一起的灰色房舍,有一个小小院落。院落里种了些花,但裴明淮也认不出此属何种花卉。他一路上跟小童搭讪,但小童却丝毫没有反应,令裴明淮不由得怀疑,这小童除了眼瞎之外,难道还是又聋又哑?

这几间房舍都是白色屋顶。屋中陈设与堂屋相似,一应器物皆是竹编,几上插了一瓶鲜花。旁边放了几部佛经,裴明淮随手翻了一翻,却是《悲华经的几卷。再看那瓶中所插的花,极是奇特。花形如钟,色呈乳白,花茎如丝,在黑暗中看来,只见点点莹白生光。

裴明淮心中一动,似有所感。他一抬头,只见院中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白衣女郎。那女郎容颜清丽绝伦,肤色如玉,一双眸子晶莹漆黑,唇角微含笑意,手里拈着一枝白色花朵。

见裴明淮注视她,白衣女郎微一欠身,道:“打扰裴公子了。”

裴明淮忙回礼道:“姑娘便是姜姑娘了?”

女郎轻声道:“姜优。”她略顿了片刻,又道,“公子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对门口的碧玉说便是。他虽眼盲,但极伶俐。”

裴明淮一怔,道:“可是方才,我跟他说话,他却像是没听到一样。我还以为……”

姜优面上一缕浅浅笑意,一闪即逝。“裴公子可是以为碧玉是聋哑之人?公子错了,碧玉自然能听见公子说话,只是若不得主人之命,他绝不会与客人搭话的。”

见几上那打开的《悲华经,姜优微笑道:“裴公子也爱这个?”

“是姑娘这经书太贵重,忍不住翻了翻。”裴明淮道,“昙无谶所译手抄的《悲华经,我本以为世间就那么一部,没料到姑娘这里竟然有?”

姜优淡淡一笑,道:“姜优师辈与这位昙无谶大师,有些交情。”

裴明淮道:“那姑娘的意思是,姑娘的师辈是凉国中人?昙无谶素与大凉皇族相交,天下皆知。”

“姜优师承,师门严命不能告知于人,还望裴公子见谅。”姜优微笑道。见她如此说,裴明淮自然也不好再问,只得道:“这是正理。”

姜优的目光在几上的花上停了停,微笑道:“公子似乎对这花颇感兴趣?”

裴明淮道:“在下虽不懂花,也勉强算个爱花之人。这花我倒是闻所未闻,敢问姑娘,此花何名?”

姜优一笑,她耳边垂着的流苏也摇摇晃晃,发出叮呤声响。“人身难得,如优昙花。”

裴明淮一震,道:“这难道便是佛经中所说三千年一开的优昙钵罗?不知……花在何处?”

姜优扬起睫毛,瞅了他一眼。她两弯新月般的眉轻轻蹙起,煞是动人。只见她微微一扬头,道:“裴公子,便在院中啊。”

裴明淮一怔,抬头看去,院中有一株生得极茂盛的树,上面结满硕大的果子,殊无特异之处。但既然姜优如此说了,他凝神看去,果然在枝叶之间,隐隐有雪白的颜色点点闪耀。

裴明淮沉吟半晌,问道:“不知姜姑娘此花从何得来?据说昔年大凉国主尚佛法,千里迢迢自天竺移来,但大凉灭国后便再不得见。”

姜优微微点头,道:“公子说得不错,此花确是自凉国移来。只是长了多年,开花的时候却屈指可数。也不知是不是巧合,这回开花,我姜家也有祸事临头……我大哥前月无端暴死,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事发生?”

裴明淮问道:“姜姑娘的大哥,是怎么死的?”

姜优低头,她的白玉耳坠也随着轻轻摇摆。“优昙钵罗开花之日,我们虽觉稀奇却并不以为意,还在院里摆了酒席,一同赏花。只我三嫂说了一句:凡优昙钵罗开放,必有极恶之事发生。我们却都未曾在意……”

裴明淮问:“你三嫂何以如此说?”

姜优道:“我三嫂素来信佛,精研佛理,这优昙钵罗本为佛家之花,她也许比我们知道得更多些。但我们也未曾在意她的话,三哥还喝她不要扫大家的兴……然而,就在当晚,我大哥突然暴毙,非常蹊跷。”

裴明淮道:“这又从何说起?”

他这时才发现两人已站在门口说了半日的话,忙一侧身,让姜优进来,两人对面坐了。姜优唤了碧玉,倒了茶来。

“……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姜优垂眉抿唇,良久方开了口。“那夜,所有人都喝得有了几分醉意,酒席一散便各自睡去了。我三哥三嫂虽在同一院落,却是分房而居。”说到此处,她脸上微微一红,又道,“我那晚也喝了两杯,回到房里,想那优昙仙花开得颇为怪异,又想着三嫂的话,却是无法入睡。我知道我三哥醉酒之后便会大声说胡话,我三嫂却最厌酒气,必然会到书斋里去抄经。于是,我便起身去寻我三嫂,想再问她些话……”

她的眉尖蹙得更紧,满脸疑惑之色,“我到了三嫂的书斋,见亮着灯,便走了进去,案上还摊着抄了半页的经,墨汁未干。但三嫂却不在房中……我又去了三哥的房间,听到我三哥正在说醉话,也没看到三嫂。我回到院子里,突然发现院子一角里似乎蹲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件月白衫子,正是我三嫂。我看到她……她正在把优昙钵罗的花,一把把地从树上扯下来,然后甩到一边……我立刻过去阻止她……”

姜优说到此处,眼里的疑虑也更浓了:“三嫂忽然抬起头来了,直瞪着我。她的脸特别白,白得像是她手里的优昙钵罗的颜色。她的眼睛翻白,看起来呆滞得就像个傻子似的。她……她仿佛完全不认得我似的,对着我张开嘴笑了一下,还对着我把舌头给吐了出来!我这回是真吃了一惊,难道她中邪了不成?我伸手抓住她手腕,这时候,我就听到大哥的院子那边发出了一声惨叫。”

她抬起了头,眼睛盯着裴明淮。“我赶到那里的时候,二哥已经到了。我二哥平时一个那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那时候居然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呆呆地站在门口。”

裴明淮忍不住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姜优低叹一声,幽幽地说:“我大哥死了。他七孔流血,舌头吐出,被吊在房梁上。一只手里捏着一朵优昙钵罗,另一只手里,握着一封红色的喜贴。”

裴明淮一怔道:“喜贴?”

姜优的脸色,甚是古怪。“就是鬼王想娶我过门的喜贴。”

提及此,裴明淮立时想起吕玲珑。他虽与吕玲珑只有数面之缘,但跟其兄吕谯却是好友,心中甚是难过,不发一言。姜优心思甚是灵动,见了裴明淮神情,立时道:“裴公子,可是怪我让吕姑娘替我上山?此事姜家难辞其咎,姜优实在惭愧。”

她都这般说了,裴明淮也无话可说。只得道:“姜姑娘,你是认为,鬼王与你大哥之死有关?听你说来,他是上吊自杀啊。”

姜优道:“我二哥是听到大哥一声惊呼,方才赶去的。可是房中却并无外人,只有我大哥被白绫吊在房梁之上……”

裴明淮沉吟良久,道:“我能否看一看令兄的遗体?”

姜优骤然变色,猛地站了起来。裴明淮一直与她言谈融洽,未料到她会有这等反应,一时愕然不知所措。姜优勉强一笑,道:“家兄遗体已经……下葬。裴公子,恕我失陪了。”

她也不待裴明淮答话,便急急离去。裴明淮看着她纤细袅娜的背影消失在夜幕里,把目光转向了院子里树上丝丝的白色花朵。

优昙钵罗。

世间果有此花?

本章知识点1

北魏有玻璃器吗?

答案:有。

玻璃跟琉璃也写作“流离”到底是不是一回事,这是一个年久日深的学术问题。我们暂且就当它们是一回事,或者采用这个观点:透明度高的称玻璃,透明度低的称琉璃。

北魏的玻璃器物与汉朝的仿玉状大不相同,采用吹制技术,透明度高,色泽亮丽,大约分为罗马玻璃、印度玻璃、国产玻璃三种来源。

大同“七里村群”出土的玻璃碗和玻璃瓶根据化学成分分析,应该是罗马玻璃。而“迎宾街”出土的玻璃壶可能是国产玻璃。

《北史大月氏传曰:魏太武时,其国月氏人商贩京师,自云能铸石为五色琉璃,于是采矿于山中,即京师铸之,既成,光泽乃美于西方来者,乃诏为行殿,容百于人,光色彻,观者见之,莫不惊骇,以为神明所作。自此,国中琉璃遂贱,人不复珍之。

魏太武帝在京师西苑修建的五色琉璃殿应该非常美。

本章知识点2

昙无谶是何许人?

昙无谶是跟鸠罗摩什算得上齐名的译经大师,其译经数量和质量都很高。

我们一定要改变一个既有观念,在北魏——或者说是整个魏晋南北朝时代,佛教都还在一个“传入”、“发展”、“整合”的阶段。跟我们现在耳熟能详的佛教,是有很大区别的。

以最接近北魏的十六国时代来加以说明,实际上,北魏对于宗教的态度是沿袭了北凉。在北凉之前,我们还得说一说后赵石虎,他非常信服的大师佛图澄,其实是以他的异术获得石虎信任的。这个异术就是我们通常概念所说的异术。当然,佛图澄因此得到石虎的绝大信赖,在弘扬佛法的同时也劝诫了石虎的某些暴行,是一个绝对“入世”的僧人。

昙无谶也一样,善咒术。昙无谶事实上对沮渠蒙逊的影响力是大于佛图澄于石虎的,沮渠蒙逊也是希望利用昙无谶之能,以佛教意识形态治国,有意把北凉沮渠氏塑造成“转轮王”的形象,《悲华经就是突出代表。而北魏太武帝也有同样的想法,所以找沮渠蒙逊求昙无谶,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讨要高僧的行为,而是想效仿北凉的方法巩固统治。所以,沮渠蒙逊把昙无谶杀了,也是太武帝伐北凉明面上说出来的原因之一。关于北魏这种宗教政策,在《菩提心中有十分具体的表现。

昙无谶的死,是政治斗争的结果,但他的影响并没有因为他的死亡而消亡。因为北凉奉行佛法且不论沮渠氏的真实意图,但北凉当时成了北地高僧聚集地是不争的事实。而当北凉破后,太武帝迁北凉三万户至平城,应该就有大量北凉僧人,包括后来营建云冈石窟的沙门统即北魏佛教最高领袖昙曜。凉州僧众在平城的势力,一直延续到冯太后执政期间,才逐渐被徐州僧众取代。而沮渠牧健降北魏后,其弟沮渠无讳、沮渠安周逃走,建了高昌凉国政权,身边仍然有高僧相随。在出土的高昌凉国墓葬、碑志及北凉洞窟等,仍然可以看到强烈的佛教意识形态痕迹,以“沮渠安周造佛寺碑”为代表。

而最后太武帝杀已降的北凉国主沮渠牧健,其中一条罪名是其女儿姊妹均习昙无谶男女交接之术,把北凉皇族杀得几乎不留,也把身为昭仪的沮渠氏赐死。不过有意思的是,沮渠牧健跟武威长公主生的女儿,倒是非常得宠,是北魏唯一以异姓袭母爵的,也封武威公主,后来嫁琅琊王司马金龙作续弦。武威长公主和沮渠牧健的女儿有两个,还有一个嫁的渤海高氏,居然把生的儿子改为沮渠氏的姓,这得是多大的面子!另外文成帝还有个妃子也是沮渠氏,生了齐郡王简。以上人物,在《九宫夜谭里面都用了,《魏书里面越含糊笼统或有矛盾之处的,就越好用。

不说政治方面,仅谈译经方面的成就,昙无谶是功德无量。在这里不再列举他译的经了,太多了,最为人知的就是《涅盘经。

另外北魏时期著名的译经大师值得提出来的还有一个,是北凉沮渠牧健的从弟,沮渠京声,北魏灭北凉后,南奔刘宋。《佛说观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天经,很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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