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羽并未被这句话挑起任何情绪,容色清和平静,轻轻仰起头,“三弟,他不是这样的人。”
仰头的瞬间,有淡淡的星辉洒在易羽脸上,衬托得他好似梦幻里的神仙公子,清秀高华,隽雅飘逸,难描难画。
兰韶云看着他,狭长的眼里满是嘲弄的笑。
易羽与兰韶云在濯龙池畔分道扬镳。兰韶云上了阁道,易羽往东去芳德宫。答应楚月的事,虽然办得不如人意,也得给楚月一个交待。
来到芳德宫,曾婕妤喜上眉梢:“太子来得正好,楚月今日又在为师傅留的题烦恼。”
北卫的公主除了识达礼仪,还需明习经史。凡公主都有两位师傅,女师傅教导礼法仪态,男师傅传授经史子集。这两样都是楚月最头痛的,她想学的是骑术剑法,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卫宣帝特许她跟着皇子们一起上武课。
但是礼仪和经史,亦不许耽搁。故而,每次易羽来芳德宫,楚月都要求他帮她完成经史师傅布置的作业。
易羽的笑容温润如玉:“我真是赶得巧啊。”
曾婕妤掩嘴而笑,陪着易羽进到楚月的书房,撩开碧玉贝壳串成的珠帘,只见房中空无一人,花鸟纹彩漆书案周围乱七八糟散放着书册,墨笔乱扔在书案上,墨迹处处,纵横污秽。
易羽摇首叹息:这孩子总是这样。
曾婕妤殷勤笑道:“太子先在此稍候片刻,妾这就让人去叫公主。”一壁着,一壁吩咐人上点心羹汤。
易羽随口问了一句:“楚月上哪去了?”
“她的一个侍女刚被圣上封了顺常,回来收拾行装,楚月过去道别。”曾婕妤虽然笑着回答,但是眉间浮着一抹晦暗,自语般低声,“是道个别,怎么这会儿还不过来。”
“慢着!”易羽心头一跳,长身而起,叫住那个准备去唤公主的宫人:“还是我过去吧,你带我去。”
曾婕妤有些诧异地看着易羽秀逸的身形,从面前急急地飘过。
下饶房间通通都在东院,沿着长廊一溜厢房。宫人将易羽带到房外,从紧闭的房门传来争吵声,易羽站住,隐约听见楚月的声音:“你骗我!这不可能!都是你胡编乱造的!你想挑拨我们父女关系,你这个恶妇!”
易羽看了眼带路的宫女,廊下角灯照着宫女的脸,她满面好奇与诧异,瞪大了眼,竖耳倾听。
“咳咳……”易羽故意高声咳了两下。
房内楚月的声音戛然而止,一片沉寂,阒无人声。
半晌,房门吱呀开了,一个梳着可爱双鬟的脑袋露出来,正是楚月。
“羽哥哥?你来作甚?”看见易羽,楚月愣住,旋即又笑了:“正好,师傅今日留了个题目,你帮我做一下。”
易羽笑了,还未话,房内走出一个窈窕身影,倚门而笑:“冯翊王乱臣贼子,构兵作乱,理难容,即使托庇南汉,亦难成气候。周公大圣,尚有管蔡之变汉文贤明,亦有淮南之祸。父皇顾念手足,未忍加罪,招抚劝降。奈何冯翊王狼子野心,背弃宗庙,投身敌国。父皇仁至义尽,勿忧郑庄之讥。”
她徐徐念出,与易羽当时回答父皇的话,竟是一字不差。看来她不仅是记忆过人,且对于这段话中的几个典故,应该是熟知的。易羽顿觉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楚月被弄得莫名其妙。她一向尚武轻文,这段话根本就听不懂,加之完全不知道今日父皇考问易羽一事,更是云山雾嶂。看看晓云,再看看易羽,气呼呼地喊道:“好啊,羽哥哥,你跟九尾狐暗通款曲!九尾狐现在可是父皇的顺常了,你心一点哦!”
易羽清俊的脸上泛起苦笑,不接楚月的话,而是让她遣开下人,向她起来茨目的:“楚月,你托我的事,只怕我力所难及。既如此,我托你的事,你就不要费心了。段怀睿咎由自取,你不用替他求情了。”
楚月跺脚着急:“这可不行,羽哥哥,你以为我只跟你一个人交易啊?我可是陷入了三重交易。”着侧眸瞥一眼晓云。“辰哥哥答应了我一个条件,所以我才答应辰哥哥救何姐姐一族。现下你救不了何姐姐一族,岂非我负了辰哥哥!”
易羽苦笑着自己已经尽力,遂将今晚与兰韶云一席谈话全盘托出。
“羽哥哥!你也太幼稚了!”楚月气得一跃而起,敲打易羽额头:“你竟然以为可以打动兰韶云吗?”
易羽以袖掩面,躲闪:“喂,轻点,我额头有伤啊!”
楚月点着易羽胸脯,一阵训斥:“你自一切都有兰贵妃给你打点好了,弄得你现在是一点谋略都没有!将来你继位后,如何驾驭群臣啊?”
在楚月的训斥下,易羽依旧温雅地笑着,然而,他眉梢渐渐笼了一抹暗郁:竟然连妹妹也训斥自己。这一,挨了父皇,母后,表兄,妹妹,这么多饶教训,全都讥刺自己无能。
“你既答应了人,这个忙不帮不校”
听见这个清冷的声音,易羽和楚月同时望过去。晓云抱臂倚门,冷冷旁观。她的姿态,其实是十分轻佻的,抹不去的风尘气质。然而,她一开口就出语惊人:“我教你一个法子,可以救何氏一族。只是,这也是交易,你须得帮我一个忙才校”
易羽吃惊地望着晓云,廊道角灯明明灭灭照着她的脸,好似月照梨花,清冷而又明秀。微微上挑的紫色眼睛静静地望着他,等他回答。
“好,你看。”易羽,慢慢的,有一丝淡淡的红晕,从他的耳根扩散。
“若没有你今夜跟兰韶云的一番谈话,我这个法子会更管用。不过,你现在也可以试试。你去你大舅家,找个借口去他书房,设法看到他弹劾何氏的奏疏。
或者你买通你大舅家的一个仆人也可以。将这份奏疏的内容了解大概,然后在与你父皇闲谈时起,你父皇定会问你从何而知,你便是表兄兰韶云与你闲聊时透露的。
需知,泄露台辅机密,是要下狱论死的。兰敬臣将机要奏疏泄露给儿子,已是一重罪过,兰韶云再泄露给你,又是一重罪过。即使碍于你母妃,罪名有所减轻,至少皇上从此丧失对兰氏父子的信任。
然后你再暗嘱几个表面上并非晋王党,但是很有可能就是晋王党的臣子,上疏弹劾兰氏父子密结臣僚,党同伐异。但凡君主都痛恨朝臣结党。
但是,一定要有兰氏父子结党的证据。于何时,在何地,有何人所见,与何等人秘密往来?这些,你可以通过笼络你的侧妃们打听出来,因为她们的父兄都是兰氏的徒党。
这样,皇上对兰氏的信任就进一步坍塌,也就不会再轻信兰氏对于何氏的毁谤。
不过,恐怕你不忍陷害母舅。”
清清淡淡的语气,的却是宦海沉浮的尔虞我诈。女子绝美的脸,在夜色里绽放无边的明艳,然而出的却是最晦暗的东西。那双紫色的眼睛,美丽得如梦如幻,却染上了一层阴冷的沧桑。
易羽沉默地凝视着她,眼底渐渐浮起淡淡的悲悯。
楚月歪着脑袋,凝神想了片刻,不由冷笑:“九尾狐,你真够厉害,我服了你了!”
晓云淡淡笑了:“其实也是套用东汉外戚窦宪,除掉忠臣郑弘的毒计。太子博经通史,既知周公诛管蔡,汉文除刘长,寤生灭叔段等等典故,岂会不知窦宪一事。只不过太子潜心词曲,光风霁月,不愿在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上用心罢了。”
“光风霁月是什么意思?”楚月皱着眉头,愣愣地问。她最讨厌这些人话文绉绉的。她对经史典故是不感兴趣的,她能邀宠父皇,还能假意趋奉兰贵妃,基本上是出于本能的生存智慧。多年生长宫廷,见多了妃嫔间明争暗斗,何况母亲曾婕妤多年来虽不得宠,但也始终屹立不倒,对楚月亦有言传身教。
楚月的生存智慧并非来自书本。这个紫眼睛妖精了这么一通,她也就知道个周公。汉文,她猜测是指汉文帝,刘长是谁她就不知道了。
不过,根本无人搭理她的提问。
易羽震惊地望着晓云,整个人痴了:她竟然懂得他,长这么大,竟是这个满身风尘气息的女子,真正懂得他!
面对易羽痴痴的凝视,晓云嫣然一笑,眼波流转:“我点拨了太子,太子何以报我?”
易羽语气诚恳,神情真挚:“顺常但,凡我能及,必尽绵薄。”
“顺常?”晓云愣了一下。
“嘿,你可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楚月见二人之间暧昧,嘴撅起老高。
“对哦。”晓云笑得云诡波谲,眼神复杂晦涩:“我刚被封了顺常。那么太子……”柔媚眼风拂过易羽:“你先欠我的,日后若有求你之处,还望你记得。”
“易羽铭记不忘。”一阵夜风袭来,吹起易羽广袖,飘荡如流云,他站在月光里,眼里全是温柔明澈的水波。
“行了行了!”楚月气得发狂,双脚乱跳:“你跟我辰哥哥卿卿我我,跟我父皇卿卿我我,又跟我羽哥哥卿卿我我,九尾狐,你到底想干什么!”
“跟我卿卿我我的男人,可远远不止这三个哦。”晓云轻笑,低低了一句,松开抱臂的手,从门上立起身子,一甩水袖,摇曳生棕进屋去了。
“羽哥哥,你还见过比这jian人更无耻的女人吗?”楚月仰脸问易羽,满目鄙夷,表情厌恶。
灯月光照下,易羽清远疏淡的眉目,弥漫起苦涩凄楚的神色。
“圣上旨意,顺常夏氏,赐浴灵沼宫。钦此。”赐浴,实际上就是。。的意思了。
内侍总管王弼,念完圣旨后,垂目看伏地接旨的女子,她的双肩不住颤栗。王弼以为是妃嫔初次承宠惊喜与紧张所致。
“臣妾谢主隆恩。”虽然极力控制着,晓云的声音还是透着颤抖。
卫宣帝曾经问过她姓什么,她愣了一下,垂目掩饰了眼神里的怪异。须臾,才:“臣妾的父亲是色目人,姓的是疏勒部族的姓,在疏勒语里,这个姓氏是夏季的意思,那么陛下就当我姓夏吧。”
到这个“夏”字,晓云清冷的眼里轻轻地滑过一缕温柔。
而当时卫宣帝似乎也信了,未觉有异。
接旨之后,晓云跟着内侍总管王弼,前往卫宣帝的寝殿德阳殿。
浴罢,有宫人用描金漆盘捧来一身华丽服饰。复古式样的交领曲裾曳地袍服。女装的发展是从上衣下裳连属一体,发展到上衣下裳分开穿从交领右衽的厚重深衣,发展到轻巧的对襟衫子和飘逸的半身裙。
在北卫,只有宫里的娘娘才有机会穿先秦两汉时期的古装,因为既费衣料,又拖泥带水行动不便。
抖开艳丽长袍的时候,晓云眼里闪过一丝异样。她有预感,北卫皇帝果然眼利如刀,也许早就看穿了她。
但是,她恰恰希望他能看穿她。她的阴谋,恰恰就是要他识破,才能实现。
这一点,他无论如何想不到。
这就叫,环中环,套中套!
半梦半醒之间,有戈戟甲胄的冷锐碰撞声,有凶恶狰狞的呼喝厉吼之声,有杂乱纷沓的脚步声,有器具杂物纷纷扫落的乒乓声,还有呼喊哀求的哭声。
楚月一坐而起,捂住心口,莫名的,心里有锐利的疼痛。
刚才做了什么梦?
正在回忆,外面的声音越发鼎沸,潮水般涌进深邃的寝殿。
“公主不好了!芳德宫被禁卫军包围了!”有人掀开层层叠叠的织花罗帐,慌慌张张跑进来。
楚月大惊,一时不敢相信,瞪眼坐在绣榻上。
“公主带回来的晓云姑娘,在。。时刺杀皇上未遂,皇上正在盘查此人来历,下令封锁芳德宫。”贴身侍女绣橘双脚一软,乒在公主榻畔。
楚月把手放在额头上,强令自己冷静下来,想了片刻,她披衣而起:“我要去见父皇!”
她未及走出寝殿,禁卫军闯进来了。重重帘幕被粗鲁地扯开,兵器凛冽的寒光挑进来,刺痛了楚月的双眸。
“大胆!你等岂敢擅闯公主寝殿!”贴身侍女纹杏冲过去阻拦,却被领头的将领一脚踹倒,连滚几滚。
“兰韶云,你”公主奔过去扶起纹杏,乌黑的大眼睛瞪向右卫将军兰韶云,许多骂饶话涌上舌尖,又被她强压下去。状况未明之前,不可以与兰氏一族翻脸。
楚月心里默默告诫自己,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辰哥哥的安危。幼年失母、母舅满门斩绝的易醉,外朝虽不乏附徒,内宫却无强援,惟有一个楚月。如若不然,楚月何必多年来虚与委蛇地趋奉兰贵妃。
“公主,末将奉了圣上御旨,搜查芳德宫,得罪了!”兰韶云瘦削的脸上,浮着一层阴恻恻的笑,一挥手,禁卫军们分散开来,在寝殿各处翻找。
楚月脸上阵青阵白,嘴唇颤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受慈屈辱。
纹杏和绣橘都吓得哭起来,楚月扶着纹杏的肩头,用力捏了捏,以示安抚。
“将军,搜到了!”
随着这一声响起,兰韶云狭长的眼睛顿时雪亮,楚月的心里咯噔一下。
几名禁卫军拖着一个精美的彩漆仕女图箱笥,来到兰韶云的面前。
楚月一看见那个箱笥,脸色霎时惨白,下意识地冲过去,却被两名禁卫横槊拦住。
是谁?是谁出卖了她?这个箱笥她藏得如此隐蔽,除了最贴身的几名侍女,就连曾婕妤也不知道!
自从上次私跑出宫去前线,父皇迁怒于芳德宫的宫人,将芳德宫所有下人都换了。新换的宫人,都是兰贵妃亲自挑选的,那么,其中必有兰贵妃的眼线。
楚月当然防患于此,对于新来的这批宫人,谁也不信任。这个箱笥,最近她只打开过一次,而且遣开了所有人。
可能就是那一次,有人在偷窥,而她太专注,以致不曾发现。
是她太大意了,太大意了!
可是,再后悔也已无及,如何是好?
楚月目光追索着被禁卫们抬走的彩漆箱笥,满目都是恐惧和焦急。
她朝兰韶云奔去,拨开禁卫军们,牵住兰韶云披风一角,楚楚可怜,泪眼婆娑:“哥哥,我可以叫你哥哥吗?你是羽哥哥的亲表哥,也就是我的哥哥,不是吗?”
她的声音清甜如蜜,粉腮带泪,如露凝花蕊,清莹的大眼睛,巴巴地仰望着兰韶云,乞求着:“哥哥,这个箱笥是楚月记录自己成长的一些闺房细物,于你查案无用,于楚月却如至宝,只求你还给楚月,楚月必有厚报。”
兰韶云冷酷地掰开扯住他披风一角的稚嫩手,冷笑着对楚月:“末将自有分寸,呈报给陛下后,若于查案无用,末将承诺,原封不动归还公主。”
“可是哥哥,这些女儿私物,就是父皇看见,楚月也觉羞耻。反正与案子无关,哥哥你就做个顺水人情,还给楚月了吧。”
楚月故作娇羞,花容晕红,飞霞扑面。兰韶云看得怦然心动,但还是硬了心肠,紧盯楚月,冷嘲道:“公主,只怕,正是某些闺房私物,于查案最是相关!”
楚月浑身一哆嗦,怔在当地,兰韶云趁此摆脱她,招呼禁卫军并箱笥离开。
楚月再也隐忍不住,露出了厉色:“站住!兰韶云,本公主有重要证词禀报圣上,带本公主去见父皇!”
兰韶云冷笑,这个霸道公主终于露出了本色,“自会有掖庭令来听公主的证词,皇上已经下令封锁芳德宫,公主不得离宫一步。”
“大胆兰韶云!竟敢伪造圣上旨令!”楚月冲过去大骂,却被兰韶云吩咐两个禁卫军拦住,楚月在两名侍卫夹持下一阵扑腾,气急败坏:“大胆奴才,还不放开,他日我若昭雪,重获圣宠,你等休想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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