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命里有时终须有 下人来报宋将军拜访的时候,斛律惊喜得几乎掉了手中的胭脂盒。那个天神一般对任何人都不屑一顾的男人,在数次婉言相拒了自己的求亲之后,怎么会突然来拜访自己呢? 顾不得那么许多,斛律按下自己七上八下砰砰乱跳的心脏,问身边的苏吉:“怎么样怎么样,我好看吗?” 苏吉见她一脸小女儿的绯红和惶然,不由得笑道:“小姐你都不知道宋将军因何而来呢,这么心急怎么行。” 斛律一听被自己的小丫鬟取笑了,半羞半怒道:“主子的心事是你编排的?还不赶紧给我看看插哪支珠花更好!” 苏吉也不多言,抿着嘴帮她摆弄头发。 斛律心中凌乱,忽然不知该如何面对宋怀信,也不知道他今天带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这一耽搁半个多时辰就过去了。她急急忙忙出了闺房往前厅走去,却见宋怀信依旧正襟危坐目视前方,似乎在等待君主的检阅。斛律在郁郁葱葱的树影中停下脚步偷偷看他的侧颜,那明明还年轻稚嫩的脸上却显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和稳重,再加上那一身铁甲披风的行头,更显得他丰神俊秀。 斛律看得一颗心都化成了水,若不是苏吉在身后提醒,她就想这样天荒地老了。 “斛律见过宋将军。”她终于走上前厅,面朝宋怀信学着汉人的样子盈盈一拜。宋怀信见她姿态如此之低,急忙起身抱拳行礼道:“公主千金之躯,微臣不敢。” 斛律坐到一旁,见他仍是一副刚毅的神色,便知道他有话要说,于是遣散了所有的下人,连苏吉也没留。 “宋将军不必多礼,今日来找斛律,所为何事?” 宋怀信见她落了座,才直起身道:“微臣有个不情之请,万望公主……成全。” 斛律心里咯噔一下,忽然就凉了半截。没想到宋怀信如此大胆,连皇上赐婚都镇不住他,他真的不怕死么? “……宋将军请说,斛律能做到的无不应允。”她眨眨眼睛,不想让泪水瞬间滑落。 “公主早知,微臣在故乡旧土有个糟妻,况且微臣身份低微,粗鄙疏漏,根本配不上公主……下嫁与我,就蹉跎了公主的大好年华……” “别说了!”斛律忍着眼泪打断了他,她颤着声,精致的妆容都微微扭曲,片刻方道,“我就这么不入你的眼么?连你一个未过门的乡村野妻也比不上?她到底有哪里好,能让你如此无视于我!” 宋怀信猛地起身,克制了半晌才又坐下,拳头紧握,脸色也苍白了。 “虽是乡村野妻,却是我心头挚爱。望公主成全……” 斛律再不忍眼泪,她擦花了脸,反而镇定下来。 “你真的不怕死么?这次可不是我女儿家忝着脸面来向你求亲了,这是圣旨,”她显出了皇家公主原本的倨傲冷漠,“你可知这是关系两国前途的政治联姻,不是你说不要就能不要的。” 宋怀信苍白着脸,咬牙憋闷了一阵,还是没说出什么来,但是依旧不肯妥协。斛律不想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缓了一口气道:“男人三妻四妾也是寻常,何况你是堂堂安东大将军。她若不愿做妾,我便放她一条生路去自寻人家,这样还不行么?” 宋怀信虚了下来。他知道小慈的性格,若真的走到这一步,她只怕是不愿再留存于世,“自寻人家”这种说法只是斛律的托词。但若自己再一味地僵持,只怕斛律真的能做出杀人灭口的事来。 和亲似乎已经成了既定的事实,但是如果自己就此妥协什么也不做,那一定会发疯的。他只是想最后一搏,其实没报什么希望。他如何不知,这个天真烂漫的对自己一往情深的小女子原本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小老百姓,所以自己的婚姻哪里有自由可言呢?可是,可是!!人总是要跟自己的命运抗争啊!如果能屈辱地活着,那当初还走出山村做什么? “是微臣僭越了……”宋怀信起身行礼,“但是堂堂男儿,总要对自己做过的承诺负责。若公主不愿,那微臣只能去找皇上了……或生或死,微臣一人担当。”说完他就要走。 斛律一颗心都快跳出嗓子,她已经管不了宋怀信就算求死也不娶自己的事实了,只能慌乱地喊道:“你要不顺我意,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你的糟妻找出来活剐了!” 这恶毒的话一出口,她自己都震惊了。曾几何时,她最厌烦父亲的女人们争风吃醋用尽手段,许多事都残酷得令人发指,那时候她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这些女人怎么可能为一个男人扭曲到这种地步。然而今天她终于体会到了,原来爱而不得竟是这种焚心噬骨让人疯狂的滋味,而她也正渐渐变成自己曾经最厌恶的那种人。 宋怀信停住脚步,缓缓扭过头来看她,竟没有一丝难以置信,仿佛早能料到她会变得心狠手辣一般,然而这样也没有阻止他放缓脚步,他的眼中蕴含着浓浓的叹息,却依旧毫不停留地走了出去。 这个眼神折磨了斛律一天。她费尽心思想弄明白其中的意思,又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冒着生命危险去去阻止皇上赐婚,可是因为没有更多的信息来源,一切都只能是猜测。这种不清不楚的感觉真的让人发疯! 苏吉看着自家小姐犹如困兽般来回踱步,再望望窗外,早已漆黑如墨。小姐自从到了长安,就渐渐失去了在草原上能吃能睡的能力,整天心事重重的,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了。 “苏吉,你给我说说,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斛律终于走累了,一屁股坐在地毯上,把苏吉也拉了过来。 “小姐啊……你那么聪明都不知道,我一个丫鬟怎么可能知道呢……”苏吉见她已然入魔,自己之前的劝诫没起一点作用,现在便也安分守己不乱说话了。 斛律也没把希望放在她身上,只是不说话就憋得难受。 “他这么坚持,难道真的是我错了?……”斛律自言自语道,“如果龙颜震怒,再给他降罪什么的,那我,那我……” 苏吉见她心若炙烤焦虑不安的样子,淡淡说:“小姐你那么在意他,何必一定要跟他怄气呢?他在气头上怎么能体会到小姐的一片深情啊!” 斛律一愣,自己确实没想到这个方面。可是他那么坚决,自己又不想放弃,不这样还能怎么样呢?想着想着,斛律的眼神又冷了下来。 “我就不相信我,得不到他!”斛律狠道,不甘心地上床了。 斛律没想到,宋怀信居然心急到第二天就去面圣。但皇上毕竟顾全大局,一方面要照顾两国邦交,一方面要顾虑自己的名声,所以不可能武断地处死宋怀信。何况宋怀信身后还有一众开国大将都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皇上总要掂量一下。所以最后她从宫里得到的消息是:皇上应允他,只要斛律公主同意,就可以换掉驸马人选。 斛律一阵心慌,觉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折断了。看来老天也向着宋怀信,不让她嫁过去。 可是皇上不是说了,只要她同意……那她不同意呢? 逃避退让可不是我大草原上柔然儿女的作风,若这天也与我做对,我便奉陪到底! 果不其然,宋怀信下了早朝就来找她了。两个人像昨天一般相对坐着,斛律命女婢奉了茶便不再说话。 “公主,微臣昨日已经面圣……”宋怀信说不下去了,对方毕竟是一国千金,被自己这般羞辱还要保持镇定,他已十分汗颜。 “宋将军无需多言,我都已经知道了,”斛律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完全没有了昨日的痴情,“愿将军与我据实相告,我才好作出决定,否则我是不会答应任何请求的。” 宋怀信有些为难,他不想把白青慈完全暴露,虽然以斛律公主的身份不可能查不出来,但是自己不说,总可以兀自欺瞒。但是现在看斛律公主的状态,竟隐隐有了天下主母的样子,宋怀信心知瞒她无益,只得和盘托出。 “公主已经知道糟妻身份,微臣也绝不敢隐瞒,只是军国大事要我一人承担,恕微臣心力不足。微臣唯一的心愿就是等国情稳定后平安归家,种几亩薄田,与妻儿共享岁月。” “那你……”斛律强自平复心情,口干舌燥道,“那宋将军明知与我联姻便可去柔然,有很大机会可以见到妻子,为何,还要如此百般推却?” 宋怀信抬起头来,定定看着她,字字清晰:“微臣已经说过,堂堂男儿要信守承诺,若当真娶了公主,又如何能做出对不起公主的事?那样才是害了公主一辈子……” “你身为朝中大将,应该知道‘陪嫁’的意思,就这样你也不放弃么?”斛律步步紧逼。 宋怀信的眼角抽搐了一下,但面色仍是平静如水,看不出喜悲。 “她也不可能负我……就算她负我,我也不能负了她……何况在身不由己的状况下,做什么都不是她本意。” 斛律沉默了,虽然他钟情的是别人,可就是他这种专一的态度也正说明自己真的没看错人。 这样的男人,如果自己选择放弃就太愚蠢了。就算得不到你的心,也可以得到你的人! “既然将军与我都固执己见,那不如我们各让一步如何?”斛律定定心神缓缓说着,她惊讶于自己竟然选了一条可能会遍体鳞伤的道路。但是为着得到心爱的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各让一步?”宋怀信有些怔愣,没想到她还有下文。 “柔然是我的地盘,只要我高兴了,她也会有好日子过,但若我不高兴,我就把她已经嫁人的事实告诉菴罗辰哥哥。所以为着她你还是要同我联姻,但是我这么钟情于你,又不愿你忍受煎熬,所以我们来做个约定如何?” “什么约定?”宋怀信竟看到了一线希望。 “我们结个形式姻亲,我只要你的人,不要你的心。你让我风风光光出嫁,然后与我回柔然,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已退让至此,你若依旧冥顽不灵,休怪我心狠手辣翻脸无情。” 宋怀信一时哑然,他怔怔地看着斛律公主,一时间哑口无言。这种离经叛道的想法他不能接受,说来说去,还是两个都负了啊! 斛律见他依旧沉默,循序渐进继续说道:“这样对三个人都好。你要为国承担政治任务,而我除了国家任务,毕竟还要颜面。她呢,现在只要能见到你就是最好的事了吧……” 这正触碰了宋怀信心底最深处的念想,对于他来说,现在能见到小慈就是最好的事,他要好好问问她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委屈,到底是怎样的机缘让她去了柔然,在那里过得可还习惯,是否知道自己的消息,而她心中此时又有着怎样的想法…… 或者见了面什么也不说,就静静地看着她,将纷繁世事抛诸脑后,只留她绝世的容颜。 “那如果以后,微臣想要……想要离开呢?”他已经动摇。 斛律见他松了口,才不管那么多以后的事,能抓住一天算一天,以后的事谁能说得清楚呢?说不定以后他就不想离开了。 “等你跟我回了柔然,若你还想走,我就放你走。” 宋怀信看着她,没想到这个看似稚嫩的女子竟有如此气魄,若不是早有了小慈,说不定他真的会动心。只是一个人一颗心,再也分不出来地方给别人了。 “那敢问公主,以何为凭证?” “你我立信为誓,将这一切写为白纸黑字的字据。但是信件要由我保管。若有一天我愿意放你走,就将此信烧毁,从此天涯海角互不相欠,你看怎样?” 宋怀信看着她决绝的神情,已经感觉自己背叛了她。一个女子的青春岁月能有几年,清白的忠贞能有几次?斛律竟能为他做到这种地步,也是不可思议了。宋怀信不再多说什么,二人当即取来纸笔,将来龙去脉以及约定事项用汉文及柔然文写得一清二楚,末了摁了手印,歃血为盟。那殷红的两滴血迹触目惊心,昭示了这件事情已成定局,而日后的走向成了不可诉说的秘密。 斛律将信收好,平静地说:“请将军启奏皇上,叫两国使者接洽婚礼事宜吧。”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府上的,宋怀信一路上浑浑噩噩恍然若梦,到了家枯坐许久才想起来自己这两日忙于应付指婚之事,居然没有去醉仙酒楼询问他们那边的情况! 韦孝宽今日没有上朝,而他自己忙着向皇上陈情推婚一事,根本无从得知乙弗皇后的现状,他起了一身冷汗,慌乱地抓了外套就往外赶,一路上快马加鞭到了醉仙楼,这里的掌柜小二早已对他熟识,原本从不阻拦的小二今日却将他挡在二楼,宋怀信急道:“行远,作甚拦我?!” 名为行远的店小二忙不迭给他作揖,一边领着他到二楼的一处偏僻角落,给他斟上上好的茶之后候在一旁道:“对不住了宋将军,今日老板交代她晚上不回来,我们不能随便放人上去。” 宋怀信一颗心砰砰狂跳,他抓住行远颤声道:“她可有说去哪儿了?你今日见到王将军和韦都督了吗?” 他臂力惊人,慌乱之中不自觉用上了力气,抓得行远胳膊生疼,差点没忍住叫唤出来,只是看到他惶急的眼神,行远忍着疼痛说:“老板没透露去向,不过长安城还有她一处常去的据点,就在十里铺的‘段记绸庄’。” 宋怀信一怔,不自觉问:“你,你也是天星阁的人?” 行远见他已经知道如此隐秘的事,便坦然点点头道:“我是天枢宫中戊支门人,职位太低,所以一直都是店小二。” 宋怀信对他的巨大好奇心渐渐盖过了寻找柳如烟的心思,他不由得继续问道:“那这间店……?” 行远点点头:“掌柜的也是,他是天枢宫中丁支门人,是我的上峰。我们都是在战乱中被天星阁救了命的人。” 宋怀信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倘非今日事情紧急,他真想坐下来就着一壶热茶跟行远好好聊聊。只是现在他必须去确认那几个人安然无事,于是对行远道:“如果你们老板不在段记绸庄,我还能去哪找她?” 行远冥思苦想了片刻道:“前几日听韦都督说,承安寺往西六七里有个承安村,他在那里的农人家吃过过路饭。” 虽然心中十万火急,宋怀信仍不由得感叹天星阁的情报能力,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店小二竟能记住如此细微的事情,无怪乎他们能掌握这天下大事,甚至是天下大势了。 他交待道:“若老板回来,你给她带口信说‘宋将军好事近了’,她自会知道怎么回事。” 行远郑重地点点头,环顾一下四周并无注意他们的人,便将他送下了楼。 宋怀信跨上马,伫立在这华灯初上的长安街头,一时有些踌躇,未来究竟是什么样子,他竟然连想都不敢想。 甩甩忧思深重的脑袋,他定定心神,十里铺距此不过十几里,承安寺却远得多,他不再耽搁,拍马朝着东面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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