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洋洋洒洒地下着,过了午时也不见会停歇的样子。漫长的宫道上早已堆上厚厚的积雪,虽然也有太监们在宫道上铲雪,却没见多大成效,清理出的道路不一会功夫又被积雪覆盖。悠长的宫道上蜿蜒着一条不甚明晰的脚印,再往后看,脚印已被后来落下的雪重新盖住,与四周融为一体,再看不出来了。 纪棠左手撑着伞,手臂上还挂着一个竹篮,篮中放着一个灰褐色的陶罐,右手抱着一个小手炉,慢慢悠悠小心翼翼地在宫道上走着,遇到打扫宫道的太监们还会笑意盈盈道声“辛苦”。纪棠正到转弯的地方,左边却见一宫女打扮的少女抱着一篓子木炭急匆匆地低头疾行,纪棠赶忙闪身避过口中喊着“小心”,那少女抬头看来险些撞上纪棠也是吓了一跳,赶忙转身停步却不小心脚底打滑,摔了手中的篓子,几根木炭零零散散掉落在雪地里。宫女连道抱歉,捡起篓子弯腰去拾木炭,纪棠便也放下手中的伞和竹篮去帮她拾。宫女重新抱起篓子对纪棠连声道谢,纪棠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个冒失的少女,只见她容貌普通皮肤却很白皙,因骤雪严寒她的小脸也是冻得通红,一双眼睛笑眯眯的甚是可爱,身穿普通的宫女袄裙,上身一件浅蓝色圆领窄袖小袄,下穿一条同色绣折枝小葵花的马面裙(注①)。只见这少女突然惊喜的问道:“您是族女大人,对不对?”纪棠一愣,她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一时竟有点反应不过来了,只听这少女又欢喜的说:“是族女大人没错,奴婢周琪拜见族女大人!”说罢就要跪拜。纪棠哪里肯受她的跪拜,赶忙扶住她说:“这里也不是在广西,我也早已不是什么族女大人,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藏书阁女史,哪里还能让你拜我?”周琪也不争辩,笑嘻嘻地说道:“就算族女大人不肯,但是在奴婢心里族女大人永远是族女大人!奴婢现在皇后的坤宁宫当差,以后若是有用得着奴婢的地方,族女大人尽管吩咐!”纪棠不由得笑起来,哪里就有这么可爱执拗的女孩子呢!纪棠很温和的应着:“好,若有所求一定记得你的。不过别叫我族女大人了,我叫纪棠,你还是喊我名字吧!看你似乎比我小一些,叫我姐姐也行。”周琪不敢直呼其名还要推辞,却被纪棠温言软语降服,最后小心地喊了一声“纪姐姐”,纪棠这才愉悦地喊她“周妹妹”。纪棠绝想不到,今日偶然撞见的周琪,竟成为了她生命最后托付一切的依靠。 纪棠有些好奇这周琪怎么也不撑伞就冒冒失失在宫道上疾行,若是冲撞了贵人岂不是要有麻烦,周琪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坤宁宫中炭火快没了,我这刚从司饎司(注②)那边求了一些,急着给皇后娘娘送回去。这雪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停,只怕明天还要再冷,不能断了炭火冻着皇后娘娘。”纪棠微微蹙眉,指着其中一块刚掉在雪地上有几分湿痕的木炭说道:“这木炭看着便不很好,何况刚刚掉地上也湿了一些,哪里还能好用?还是回去换些好的吧!”周琪却苦着脸说:“我的好姐姐,哪里就好换了!”接着又压低了声音凑在纪棠耳边小声说,“皇上从来不进坤宁宫一步,皇后娘娘不得皇上恩宠这是全后宫都知道的事,后宫尽是狗眼看人低的奴才,都想着怎么奉承永宁宫,哪里还管坤宁宫的死活?但是皇后娘娘人好心善,对宫里的人都是很好很好的,皇后娘娘对我有恩,我便是受再大的苦也要保护皇后娘娘无忧。于是今天一早我就去司饎司求司饎大人,她却打发我说没有多余的炭火,我便赖着不走,这才求了一些来,哪里还能换到好的。”纪棠在后宫半年也是深知后宫拜高踩低的是非,只能叹了口气微微摇头。 周琪见纪棠这么一副悠闲模样还不由得有点羡慕,便问道:“纪姐姐这般天气怎么不在屋里好好休息,还要往哪里去?”纪棠提了提竹篮笑道:“前朝的诗人王冕写白梅极尽风雅,自古便有踏雪寻梅的雅趣,正好这雪下得颇大,估计宫后苑不会有主子们赏玩,便想去寻梅,顺便收集些梅花上的落雪回来煮茶。”周琪也不是出自书香门第富贵人家,对于贵族文人们的风雅只有钦羡,却不甚明白,抽了抽冻得通红的小鼻子,与纪棠说了几句道别,又匆匆地往坤宁宫疾行而去。 纪棠漫步走进宫后苑,只见精致的亭台楼阁堆叠的奇巧山石掩映的松柏梅竹,全都覆盖着皑皑的白雪,当真是人间仙境。纪棠再往前行,却见钦安殿的天一门前的雪地里似乎跪伏着一个人,积雪已经落满了头顶和肩背,纪棠疑惑这时候怎么会有人在这里,便小心翼翼走上前去看看。走近一看,只见一个大约二十来岁的年轻太监跪在雪地里,大约是因为天冷的缘故,他的脸色冻得惨白十分吓人,双臂弓着僵直地撑在地上,还是维持着跪的姿势,微微垂着脑袋,头上、肩上、背后都已经积上了雪,若不是还能看到他微微起伏的呼吸,只怕要以为这是一尊被雪掩埋的雕塑。 纪棠看着这人再冻下去恐怕就真的冻死了,上前放下竹篮和手炉,一手撑伞给他遮住落下的雪花,一手拍扫他身上的积雪,只轻轻一拍,这年轻太监就直直倒在雪地里。纪棠吓了一跳,却知他只是冻僵了,又蹲在他身边用力推他,希望把他唤醒,若这种情况睡了过去,只怕就再也醒不来了。这年轻太监似乎原本身体颇为健壮,推了几下迷迷糊糊有些转醒,纪棠也不耽搁,直接把手炉塞进这太监的怀里。大约是在冰冷中感觉到了温暖,太监意识虽然不清楚,还是本能的缩成一团,紧紧抱住怀里的温暖,竟慢慢地清醒了一些。纪棠担忧地问他:“你还好吗?怎么大雪天跪在这里,难道不怕冻死吗?”这太监哆哆嗦嗦地说着什么,声音极小也不清楚,纪棠连忙凑近一点仔细听着,只听他断断续续说着:“冷……冷……饿……”别的也在听不清楚了。纪棠皱着眉,眼看一个人冻死在面前却不闻不问她真的做不到,她回想起上一个冬天噩梦般的那场雪,飞奔的战马、弥漫的硝烟、染血的族人、破败的城墙,还有在雪地里冻得僵硬陷入绝望的自己……纪棠将伞在太监身边支好为他挡去落雪,回头看了一眼,微微咬了咬下唇,扭头往来时的路走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纪棠又回到了宫后苑,她一路小跑过来还有些微喘,身上落上了一些雪,眉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水雾,她怀里抱着一个筐子,筐中还用棉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纪棠走到太监身边蹲下身看了看,他虽然呼吸微弱但好歹还有呼吸还是活着的,自然地松了一口气,打开筐子和包裹的棉布,从中先端出了一个细口的水壶来,先试了试水温,有些微烫却也管不了太多,直接把水壶口塞进太监的嘴里,慢慢地喂了几口水。年轻太监突然被灌了热水,受到刺激猛烈地咳嗽起来,却也因为突来的热度恢复的几分清醒,只见面前一个容颜绝艳的少女端着一个水壶担忧地看着自己。看着这年轻太监清醒过来却呆愣地看着自己,纪棠把水壶递到他面前晃了晃,温和地说:“你先喝点热水暖暖身子。”太监这才反应过来也不客气,一把抓过水壶大口大口喝了起来,也不管微烫的温度顺着咽喉一路到胃部的灼烧痛感,似乎这样的痛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纪棠看他还能自己拿东西,从筐子里又拿出一碗散发着热气的米饭递给这太监。他一点也不客气,接过米饭不等纪棠掏出筷子,就用手抓着往嘴里扒送着,纪棠连忙拉他的袖子说道:“你慢点慢点,这样急容易噎到,我找不到别的能吃的东西,就是米饭还有很多,我还带了两碗,不够还有,你不要这样急。”这太监只管扒饭,直接风卷残云地吞了一整碗,又抱着水壶灌了几口,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纪棠见他这么快吃完一碗肯定是饿坏了,又拿了一碗出来递给他,他却愣神没有接过,纪棠还有些奇怪,看向他时却见他已泪流满面,纪棠不解还未问他,却见他俯身就给纪棠磕了三个头。纪棠伸手去扶他,他却不肯起来,头磕在地上喘着粗气说道:“奴才张敏,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敢问姑娘名讳,若得机会一定报答!”纪棠焦急地说:“你快起来,这冰天雪地的可是真想冻死在这,岂不是枉费我找水求饭地救你?”太监张敏抬起头来看着纪棠,无奈说:“奴才本是永宁宫的门监,因给万贵妃绾发不知为何触怒了她,便罚奴才在此跪三个时辰,奴才是不敢起来。”纪棠也知这就是后宫的规矩,主子要处置奴才,这是天经地义的,奴才也无从反抗,便也不再拉他,只是把温热的水和饭还有取暖的手炉一起交给张敏,只能一声长叹罢了。张敏看着纪棠提着竹篮往松柏掩映的山石后漫步而去的背影大声喊着:“张敏感激姑娘的大恩大德,若张敏能活下去,一定报答姑娘!” 张敏并未跪到三个时辰就被别的小太监来告知免除了责罚依旧回永宁宫当门监,前来的小太监也对于张敏身边多出的水饭和伞睁只眼闭只眼的权当没看到,而张敏时时刻刻不敢忘记救命恩人的模样,几经辗转终于得知,救命恩人便是藏书阁女史纪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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