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台斜织机前,左手抱着冷牙亲手撕烂的那件衣裳,右手却握着一根绣花针的云悠愁眉苦脸的坐着。自打早上从冷牙那里回来走近这间绣房后,她就已经保持这种姿势在这台织机前坐了一上午。这还不打紧,关键是她手中那件“伤痕累累”但原封不动的衣裳,才是最让她痛苦的。  不然怎么说“屋漏偏逢连夜雨”呢?她眼下就是这种处境,当着冷牙的面,硬是绷着脸和他较劲接下了这件破衣裳,即使她压根不会针线活。何况之前多次向她施与援手的琼珠也在她回到院子后,一大清早的就嘴里念叨着要准备什么晚膳,拉着碧珠一起躲进厨房便再也没有出来。原本她将最后一丝希望都寄托在这两姐妹身上,恐想她们是会这些穿针引线的细活,结果别说帮忙,到了中午,只有那个被冷牙派来监视她的丫鬟给她送来了几碟垫胃的小菜……  哦,对了,差点让她给忘了,以上所有情况再坏都不会比这个陌生的小丫头来得更糟糕。从早上跟她回到院子,再走近这间绣房,她就像门神一样守在门口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害得她屁股底下如坐针毡不说,还要假装忙碌的低下头有一针没一针的绣着,针尖从布料上刺下,落处却直接是她的手指头。  “咝……”抬头去注意丫鬟的时候,针尖又不小心扎偏进了指头。云悠吃痛的皱起眉,将受伤的手指头放进嘴里轻轻吸允着,想着早上洗完衣裳留下的伤没好,现在为了这破衣裳,怕是十根指头也在劫难逃。  ……  “娘娘,老臣楚公休求见。”就在云悠内心感到孤立无援的时候,外面走廊上响起了楚公休的声音。  她望向门口,虽然面上没什么波澜,但眼神却明亮了许多,不知道楚公休这一趟来是为什么,但现在这种情况,别说来的是个人,就算路过一只老鼠,她都觉得亲切异常。  “楚大人。”她起身走了出去,站在楚公休面前,笑脸淡雅。  “娘娘。”见她尚有精神,楚公休俯身施礼,苍老的脸上也不由泛出丝丝笑意。  “楚大人今日何来?”明知不可能有救兵出现,但云悠还是心存侥幸的朝楚公休空荡荡的身后紧瞅了两眼,不禁失望。  楚公休将托于手心的一个方形食盒呈到她面前,道。“这是今早刚到府上,王爷命老臣给娘娘送过来的。”  在楚公休未说明以前,本是对这个陌生的漂亮盒子好奇不已,饶有兴致的瞧个不停的云悠在听见“王爷”二字后,就立马变了脸色,一脸嫌弃的问道。“是什么?”同时,视线落在盒盖上的那封信上,傻了眼。她呆呆地盯着,愣神了好久,凝滞的眼神才稍有些微的动静,迟钝的眨眨眼皮,手臂僵硬的拿起信封,看着上面的字迹,不敢置信的轻声呢喃道。“是云嫱的笔迹……”灵秀的脸庞有惊疑,也有想要克制却又隐忍不住的激动。“这是从京城捎来的吗?”她抬头看着楚公休问道,眼中依然顾虑重重。  “是的,娘娘。”  嘴角的笑意随之化开,她如获至宝的捧着信封小心撕启,从中取出信纸展开,一行行仔细的看着,警惕的眼神随着纸上的字迹一点点卸下防备。“这是云嫱的笔迹,真的是云嫱的笔迹。”她忍不住惊喜的一遍遍念道。  “还有这盒桂花糕。”楚公休说。  来不及将信中的内容看完,云悠伸手接过食盒迫不及待打开,熟悉的香味便立即扑鼻而入。“这味道,是云嫱亲手做的。”她说着,无法掩饰一脸的欣喜。  她临出皇宫前答应过云嫱一旦到达兰荠就会写信给她,可是这些日子她一直忙着和冷牙斗来斗去,根本没时间去拿纸笔。现在收到这封书信和这盒糕点,对此时的她来说就犹如沙漠遇上甘露。  “谢谢你,楚大人。”云悠无不感激的说着,但见楚公休仍没有离开的打算,心谙他可能还有话要对自己说,望一眼灰蒙蒙的天色,再道。“外面风大,请楚大人进屋说话。”  楚公休果然没有推辞,弯腰谢礼之后,便随她进了屋。  走到丫鬟所站的位置时,云悠本是要唤她去备些茶水过来,但张嘴才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得作罢,简言道。“奉茶。”  丫鬟欠身退出。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织机前,云悠请其落座,楚公休作揖还礼,坐下。  云悠心奇,问道。“楚大人因何事发笑?”  楚公休捻须摇头,笑意未尽地说。“王爷从小就有些性子,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仆人丫鬟没一个不被他捉弄的。为此,老王爷曾是伤透了脑筋,却也难得收住王爷的心性。”老人目光温厚平和,像汤泉上幽游的霭霭白烟,袅袅热气能灌进心田。“不过只是好玩罢了,并无恶意。”他微笑着,连声音里也裹进了这种暖暖的味道,慈爱满满的双目,不难看出他对冷牙的感情深厚不一般,就像父亲。  看着眼前这位笑眉慈善,面容亲蔼的老人,云悠深谙他的一片良苦用心,便也扬唇笑语道。“楚大人不必为他说好话,无论以后他使出怎样的手段,本宫都保证不会离开这座府邸一步。本宫是兰荠王妃,这是不争的事实。”  楚公休听闻惊愕滞眼。注视着面前的独眼少女,诧异她的勇气和坚定,低头看着那双被白纱包裹的手,留着淡淡血迹的十根指头上想必早已是布满了针眼儿……可是他出现到现在,没从她嘴里听得一句怨言,她笑着,若无其事的笑着。这样胸襟的女子,不正是为他们王爷所需要的吗?  “娘娘一夜之间,仅靠自己的双手就能洗完所有衣裳,这件事已在府邸上下传为美谈。刚才老臣一路走来,均是听闻下人们在夸娘娘的好。”楚公休甚是赞许地说,眼底欣慰。  云悠没有说话,只呵呵傻笑两声,就神情不自在的低下了头。不管这是楚长史故意编造还是确有其事,都是她第一次遭到爷爷和云悠以外的人褒赞,感觉羞涩,不知所措。“其实不瞒楚大人,本宫从小倒是学会过洗两件衣裳没错,但是要说到这女红刺绣,缝缝补补之事,本宫还真是无从下手。” 看着一旁织机上搁着的衣裳和绣花针,她表情羞涩的说道。  渡过她的视线,楚公休再次看向那件衣裳,苍痕老迹的暮瞳里一片深静沉思,隐若思绪万千。“请娘娘莫怕,这件事老臣自有安排。”他道,神秘而静谧的笑着。  敢情这楚长史白天留下的谜题,她在晚膳过后才搞清楚名堂。只是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和琼珠这两姐妹“串通”好的,弄了半天俩丫头在厨房里忙活一整天准备的满满一桌美味佳肴,并打着为她庆祝的幌子,就是一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鸿门宴,而宴客就是那个新来的丫头。饭桌上,两姐妹一人白脸一人红脸的唱着,威逼利诱,硬是用酒将人灌倒。  “琼珠,我们这样做会不会不妥?”绣房内,云悠坐一旁看着正在织机前忙着整理几块深浅不一的紫色锦缎的琼珠道。  “你就别在这里瞎操心了,这是王爷给我们的机会,这样做也只是还给他一个台阶下而已。”埋头顾着手中事,琼珠没有抬头。  “什么意思?”云悠听着糊涂。  “唉。”琼珠轻叹一口,放下锦缎拎起织机上的衣裳,转过身面对她,道。“实话告诉你吧,这件衣裳雅名唤作“紫仙锦玉袍”,半年前就是由我亲手做的。”  “你做的?”云悠惊诧怔眼。  “娘娘,姐姐和奴婢不同,姐姐以前是专门为王爷缝制衣裳的,不伺候人。”一旁的碧珠也帮说道。  琼珠表示同意的看一眼妹妹,然后就直勾勾的盯住云悠,似是冲着她,嘴上却很平常道。“因为听说碧珠要来伺候你这位新王妃,我怕她再像以前那样受欺负,所以就主动请命,跟着来‘伺候’你了。”  听着,云悠面色僵硬,禁不住背脊一阵发凉。想起第一天那个凶神恶煞,横眉怒眼,简直就恨不得直接上来踹她两脚的琼珠,原来就是为了保护妹妹而特意防她的?  没去顾及她的尴尬,琼珠继续说道。“曾经给王爷送衣裳时他见过我几面,也知道我来你这儿了。况且这件衣裳出自我之手,别说破成这样,就是只断了根线头,也只有我才能接得上,所以他若是真的怕你找人代替,不用费事派来一个丫头,只要暂时把我跟你隔开就行。可是他却没有这么做。”看着一脸困惑的云悠,琼珠说。“现在你心里应该有数了,王爷是个极重面子的人,他派来一个毫无用处的丫鬟,意不在你,在己。而不知情的丫鬟回去后必会将这里的所见如实禀报,所以我们要做足样子还他这个面子。明白吗?”  云悠摇头,说。“可是把你支走也不会丢什么面子啊。”而且这样釜底抽薪,是彻底断了她的退路。  “看来我要好好给你说清你的立场了。”放下衣裳,端坐身体,琼珠赫然摆出一副要“慢慢道来”的架势。“你和王爷的这桩婚事全在楚大人一手操持,就算哪天天塌了下来,他也绝对会想方设法阻止王爷休掉你这位难得嫁来的王妃……”抬手指着天花板,她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就是王爷明知楚大人会借着机会帮你,却还是让他亲自送信过来。因为老王爷在临终前将王爷托付给楚大人照顾,王爷再怎么不情愿,也必须看在老王爷的面子上给楚大人三分薄面。他把我支走,楚长史为了帮你也一定会以各种借口再将我送回来,这样一来,到最后王爷不但伤不到你,甚至连自己的面子也挂不住。本来洗衣裳这件事就是你占了上风,难道你还要他在那些大人面前成为一个连自己的王妃都镇不住的无能王吗?”  “补得好,就是他好心帮我的功劳;补不好,便可趁机找我麻烦,直到将我赶出去。对吧?”通过琼珠详细的解释,云悠终于深谙其道。那个男人为了对付她还真是设想周全,就一件衣裳还整出这么多弯弯绕绕,到头来所有的好处都让他揽了个尽。   琼珠点头。嘴角抿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她神态悠然的撑起下颚欣赏着云悠那阴郁的表情,别有深意的说。“就目前你的种种表现看来,暂不说你的去留关系到兰荠与朝廷。一来你不贪图王爷的美貌,二来不会屈从于他的脾气,三来,虽然是王爷的命令,但你还是可以屈尊降贵,毫无怨言的洗完衣裳,这点倒是出乎意料,很得人心,尤其是我们这些下人。”  惊奇的看着她,云悠似受宠若惊。顿了一会儿,她呆呆的眼里才有了些动静,好像是突然深受到什么启发,她情不自禁扬起嘴角。  “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王爷这么做,恐怕是已想好了后招,你可要做好随时应战的准备了。”琼珠鬼笑的轻哼一声,说。“其实要说这门当户对,以王爷一个身份卑微的小藩王绝难配得上你这位当朝宰相的孙女,以前老王爷还在世时,就在兰荠内替王爷安排过很多位官家小姐相面,每位小姐都极力取悦王爷,想做王妃,但最终都被王爷用各种法子赶了出去。主要是没人会像你这样死皮赖脸,跟鼻涕一样甩都甩不掉。”  听着她甚是“慷慨”的比喻,云悠有些埋怨的瞪着眼。不过从琼珠的这番话中,她也可以肯定这俩丫头确实是楚长史有意派到她身边来的。  “那芮娴呢?她不也在冷牙身边待得好好的吗?”她问道。  “芮娴不同。”琼珠摇头,说。“虽然我不清楚,但是曾听说像她们这种在青楼里做花魁的,纵然拥有绝世美貌,习得琴棋诗画,也不过是取悦男人的一种手段。总梦想着有一天能遇到如意郎君飞上枝头,盼着赎身之期,最终却也只能沦为那些糟老头身边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妾。像芮娴这样能被王爷这么年轻,而且家世显赫,相貌不凡的男人赎走,怕是一辈子都难得想到的。自然是要好好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了。于她而言,得宠便得势,她更多在乎的也只是自己的美貌能否稳稳拴住王爷的心罢了,至于权利和地位,在她那里可能还不及一盒胭脂来得便宜吧……”说着说着,琼珠的声音不由越来越轻。她微低着头看着地面某处出神,鲜亮的眸子也慢慢变得深沉,屋子里的烛影从她额上抚下,印进她的眼底,阴暗的色彩,一瞬间仿佛在她的眼里加诸了许多,沉重无比。  云悠静静地听着,同时没有忽略她眼中的变化,多了一份敏感,很细微的东西,说不出个准确。只是觉得之前和芮娴针尖麦芒的她,现在好像在同情那个女人。  注意到云悠的视线,琼珠才从自己沉迷的思绪中抽离出来,但神色慌促。她尴尬的冲她笑了笑,然后稍作整理继续说,“不过这个女人倒也聪明得很,她似乎明白以自己的身份主动向王爷一再要求,最后的下场只会是被打回原形,重新回到以前的生活,所以她一直就安分守己享受着王爷的宠幸,两年来始终如此。”  虽然琼珠表面看上去已经没什么,但是云悠仍是有些在意,刚才面前这个多愁善感的女子好像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琼珠……可是再看看一旁的碧珠,她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闷着头一声不吭。  这俩姐妹突然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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