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始终睡不着,严默间有点绝望。 现在的时间是凌晨一点四十五分,大概再过十秒就会跳到四十六。 十一点三十分爬上床,已经过去两小时十五分钟,四次接近入睡,五次被蚊子奏鸣曲惊醒,击毙三个乐手,用了两张纸巾清理凶案现场。 蚊子乐手对音乐的热情惊人高涨,不以蚊帐设防的严默间无疑是最好的听众,哪怕这位听众先后以“握拳式”、“合十礼”、“打脸术”等各种传统的民间武艺表达了自己有力的抗议。 这几位乐手大概没听过伯牙子期的故事,不明白知音难求的道理,盲目地、一厢情愿地采取单方面的攻势。 嗡嗡嗡……嗡嗡嗡……忽远忽近,忽高忽低,极尽飘忽之能事。 心不甘、情不愿的听众,严默间同志,在对乐手们一次又一次的容忍和退让后,终于到了临界点,突然挥了挥手。 有理由相信,这一刻,严默间挥动的不是沉迷电脑不能自拔的“鼠标手”,也不是顺手牵羊实现财富转移的“第三只手”,更不是受正义之士唾骂的“咸猪手”,而是音乐界最有价值的“神之手”。 因为,只是简单的一挥手,声音静止了。 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阿尔图罗·托斯卡尼尼、布鲁诺·瓦尔特、列奥波尔德·斯托科夫斯基,等等等等,毫不客气地附体了,桀骜不驯的蚊子乐手们,也不得不在伟人的力量面前俯首称臣,乖乖保持肃静。 也许自己是个被计算机耽误了的指挥家?这个念头仅在严默间脑海稍作停留就被驱逐出境。 听,是谁在唱歌? 嗡嗡嗡……嗡嗡嗡……忽远忽近,忽高忽低。 熟悉的旋律,熟悉的音色,正是卷土重来的蚊子乐团。 严默间决定再挥挥手。 嗡嗡嗡……嗡嗡嗡……忽远忽近,忽高忽低。 不,这不会是真的,再试一次。 嗡嗡嗡……嗡嗡嗡……忽远忽近,忽高忽低。 承认吧,你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严默间仿佛听到了蚊子乐手们散落在空气中的嘲笑。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绝望的某人把薄被往上一拖,几乎蒙住整张脸,虽然闷点,但,终于,总算,世界清静了。 曲终人未散。 严默间是被吵醒的,各种人造噪声。 脚步声、说笑声、翻箱倒柜声,声声入耳,最后都化作了两个字“起床”。 不知昨晚几点睡着,反正现在很困,困到只想把被子一掀,盖住所有声音,睡个美丽的回笼觉。 “醒了?准备一下,等下要去见学生了。” 真是讨厌的温馨提示啊,老是提醒别人注意这注意那的,就没一件好事,还基本避不开,令人绝望。 努力,再努力,从接受了一晚音乐熏陶的高雅床铺滚下来,再刷个牙洗个脸,精神稍为回复。 “现在是八点五十分,九点左右见面,队长他们买了早餐回来,默间你要不要去吃点?”仍是温馨提示,仍是吴易健。 “不用了,放假都没吃早餐的习惯。”严默间说着就打算出宿舍散散步先。 “等等,”吴易健盯着严默间,面有忧色,“你现在双眼通红……” 再幼稚还是觉得恋爱如梦?严默间差点就脱口而出接上这句,还好顽强地扛住了一整晚音乐的后遗症,沉默半晌:“没事,我只是有点伤感。” 和学生的见面会在教学楼一楼的阶梯教室进行。 严默间和吴易健去到阶梯教室的时候,其他队员已到齐,以郑筱为首的几人在讲台上忙碌,部分正和台下的几十名学生聊天,气氛还算融洽。 两人走上讲台,偷瞄一眼郑筱,原来是在电脑上整理等下讲话的相关文件。 留意到两人,郑筱抬起头,清了清嗓子,拍拍手:“好了,各位同学,刚刚进来的这两位就是你们这段时间的数学老师。麻烦看一下投影的PPT,上面是关于我们这支‘爱凝聚’队伍的成员介绍。“ PPT的日期还挺新,修改日期竟然是昨晚11点多。印象中没人带笔记本电脑,这郑筱,莫非晚上散会后偷偷去办公室上网? 想不到啊想不到,看你眉清目秀的,还是个网瘾少女,真叫人……心有戚戚焉。 网瘾少年严默间颇有几分相见恨晚的遗憾,想起只是加了三下乡的扣扣群,除了郭归问和阮石浩这俩原本的好友,和其他队员的关系都止步于群聊,莫非是时候加个好友,讨论一下上网心得? 网瘾少年青春的烦恼翻滚,网瘾少女的PPT也在翻页,转眼已是尾页,同时将见面会翻到了第二环节,最重要的环节:提问。 提问是个有趣的行为,它往往伴随着回答。抛开自问自答这种特殊形式,其存在通常依赖于分工明确的两方人员,一问一答。在加法和乘法运算中有着悠久历史的交换律也适用于问答双方,简单地说,就是人员职能不固定,可以你问我答,也可以你答我问。 无论哪种形式,提问的乐趣,小部分在过程,大部分在结果。若要对“提问”这一行为进行讨论,究其原因,不外是学术探讨和好奇心作祟。 所以,有答案的提问,可以实现在知识的海洋畅游和满足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乐趣由此而来。 但不得不承认,有些乐趣,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 例如部分回答者,就是“别人”。 面对不懂、不想回答而又不得不回答的问题和提问者殷切的目光,每一句“不知道”、“不想说”或沉默,都是狠狠抽在回答者脸上和灵魂的一记强劲有力的鞭子,火辣辣的,隐隐作痛。 当然,遭遇上述情况仍以此为乐的,也不乏人在,这类人,有个时髦的统称——抖M。 宽敞的阶梯教室可以容纳几百人,出席的学生不到一百,座位有大量空余。三下乡的队员们化整为零,融入到了人数悬殊的学生群中。 在提问环节中,暂时担当提问者的,是人数劣势的一方——这很好理解,人多的一方还是主场作战,总得表现一下己方的气度和自信,让对方打个先手。 一个漂亮的先手,对整场战斗的影响和重要不言而喻。和蚊子乐团战斗了一晚的严默间,元气大伤的严默间,满怀雄心却忘了备战的严默间,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各位同学,昨晚睡得怎样,今天几点起床,困不困?” “老师,我们睡得很好,但我看你,好像……很困?” 现在的孩子怎么回事,怎么这么诚实,怎么就不肯说个善意的谎言,叫人怎么维持老师的尊严? “好像很困”的老师看着诚实的学生:性别女,齐耳短发,眼神清澈,隔了三个座位都可以感到它的灼热,相比某人看不清前程,甚至快看不清眼前人的混浊熊猫眼,当之无愧的“睡得很好”。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正逐步恢复清醒的严默间虽然眼神迷离,但也意识到不能被对方带节奏,自己可不是个抖M,“不如谈谈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个三下乡的活动,还有出于什么考虑参加的吧。” 严默间对自己这招乾坤大挪移很满意。当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降临,理应找人分担,或稍作退让,不能无辜牺牲。 这不是逃跑,是避其锋芒,是曲线救国,是暗度陈仓,是迂回,是游击,是智慧。 对,这是历经风雨的成年人和血气方刚的青少年最大的区别,是用时间和数不清的血泪换来,人们称之为“成长”的宝贵财富。 已经成长的严老师扫视眼前几张稚嫩的面孔,心生感慨:“孩子们,这就是我给你们上的第一节课了,总有一天,你们会感谢与我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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